晏淮鹤此行是为救援陆吾弟子,才会途径坠月谷,祁桑并未追问详细情况,安静地跟在后头。
是以,两人一路无话。
怀里这只灵兽叫竹悠,是七业闲来无事取的。
小竹悠虽是灵兽,却不怕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魔气,反而对晏淮鹤这个出身正统仙门的弟子忌惮得很,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她无意瞥去一眼,这人身上的煞气居然比她的还重,也不知杀了多少魔类妖物,再结合方才的经历,此人绝对不是个什么善茬。
但……既来之则安之,烛明尊者与母亲交好,她幼年也时常见他,按照辈分要唤一声“阿叔”。
此去陆吾,或许能从筠泽那里联系上祁若瑜。毕竟,她若是一身魔气闯进玉京,以她如今的修为,怕是会被一掌拍出来。
只不过,祁若瑜——那家伙会希望见到她吗?
祁桑忽地不敢去深思,百年岁月能改变的事太多了,更何况自己并不讨喜不是吗?
晏淮鹤行至北方一处幽静的山林前停下,纵身落在地上。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盘,看着上方毫无反应的指针难得露出疑惑的眼神。
此块玉盘叫做“七星仪”,可以感应到陆吾弟子身上的剑令,乃是专门用来寻人的。
此地偏僻,求救的弟子也只是以飞信说了个大概的方向,并未细致言明具体方位。
可此刻七星仪没有半点反应,四周更看不见一点村落的影子,与信中所言相差过大,或许应该冒险深|入这片密林?
林中的无边黑暗蔓延进他的双眸中,显得他的神情更加莫测。
祁桑没注意他的反应,见他停下,她也跟着落在地上,而后分出些注意去感应手腕上的七业。
七业剑灵被锁在剑中正胡乱蹦跶,嚷嚷不停。
银蟾泪嵌进剑身,对剑灵影响十分之大。
剑灵连化身出来都不行,只能通过传音和她交流,她刚才嫌弃剑灵太聒噪,将识海与剑灵的连接断去。
现在再看,剑灵倒是一刻不歇,居然能闹腾一路也不觉得累。思及此,她便没有把灵识再接回去。
银蟾泪说到底是神族留下的圣器,碎片中蕴含的浩瀚灵气打乱了七业剑身原本稳固的力量流转,必须想办法将其引导回从前平稳的状态。
可她也不清楚该如何炼化银蟾泪,她目前的修为和神器对比起来,可谓是天壤之别。
心有余而力不足,剑灵再怎么吵闹,她也没办法,只能往后徐徐图之。
“祁桑姑娘。”
她回过神:“嗯?”
晏淮鹤单手结印,试图找出一条明路,分神问她:“冒昧一问,若是之后我对魔族之人出手,姑娘可会出手相阻?姑娘的实力远在晏某之上,还望姑娘如实告知。”
这人自收敛了想要和她以命相搏的疯魔劲后,看上去就顺眼许多,行事也蛮有礼貌的。
但触上手心莫名其妙被刻上的印记,她又感浑身都不舒服,就硬装吧!
“你若只杀该杀之人,我没有意见。但牵连无辜,我并不赞同。当然,有这个破血契在,你可真是假惺惺。”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脸色并不好看。
手上的血契真是个解决不掉的大麻烦……
“这样啊……”
他双指成诀,在空中划出几道简易的符文,随后指尖轻轻点在额心,白光一闪,他的眉心骤然显出一道灿银色的印记。
七业口中的天衍剑令,有类似破开迷障、静心凝神的效用。
他回过身,垂眼看她,气质陡然一变,眼眸淬着冷意,带着些固执的口吻,平静陈述:“可对晏某来说,邪魔一类,皆是该杀之人。”
祁桑看不惯他那个样子,哼了一声,轻飘飘回:“噢,真可惜,你杀不了我欸。谁让你错过机会,还打不赢我……啧啧啧。”
晏淮鹤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微笑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那么,便一同进去吧。”
听完他的话,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密林裹着一层诡异的雾气,像是静静等待猎物的深渊巨口,蛰伏在黑夜中,只等他们送上门来。
她体质特殊,身上流着魔族与修士的血,也就是俗称的仙魔之体,感官要比常人敏|感许多,也能凭借肉眼看见一些特殊的东西。
晏淮鹤需要天衍剑令加成才能看见的迷雾,很明显就是某个修为不低于他的人设下的阵法。
她不解:“这么大的幻阵?你……”
“姑娘不必忧心,请罢。”他的语气平平,不紧不慢地走进去。
祁桑挑了挑眉,这人顶着天衍剑令踏进去,是生怕对方发现不了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到底是有持无恐,还是无所谓自己的生死呢?
她跟上他,颇为无奈地呢喃了句:“当真是不怕死,居然拿自己当诱饵。”
林中一切正常,除了太过安静,倒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踩过干枯树叶的声音异常清晰。
这地方太黑,不透一丁点光,只能靠着那枚天衍剑令照亮前路。祁桑落在后头,走得小心谨慎了些。
晏淮鹤大抵是觉得她过于警惕四周了,便出于礼貌问:“可要牵着?”
牵着干嘛?她又不怕……
见她困惑又嫌弃的眼神,他先道了句“得罪”,而后隔着衣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祁桑惊了一下,没有甩开,不解地迎上他的视线。
识海里突然响起他的传音:“陆吾第一百一十七代弟子的试炼地本该在朝雨尘,不知何故,有一队弟子竟意外失踪,未能按时到达。两日前,失踪的弟子以飞信向宗门求助,信上所说便在此地。”
方才路上,她并未同他询问此事,他便没有多言,现下,还是交代清楚较好。
祁桑眨了眨眼,有些抵触陌生的神识给她传音。按理来说,这人修为比她低,神识也没她强,是不足以破开她识海的禁制给她传音的。
不会又是这个破血契的效用吧?
她一边掩下脸上的惊讶,一边戒备回:“你告诉我这些是何故?我可不会帮你……”
晏淮鹤板正地解释道:“姑娘既然陪晏某走这一趟,自然要清楚来龙去脉。”
“你要是真有良心,就不该拉着我一起进来。”祁桑对他的假惺惺嗤之以鼻,想到什么,“你该不是怕我趁机逃跑?”
“……姑娘莫非没有过这个念头?”
好吧,她承认,确实有想过,说不定她一个人在林子外等得无聊时,就心血来潮直接离开了。
“咳咳——”
她的目光移向别处,转开话题:“我可是魔,你没忘记我的身份吧?”
“两者不该混为一谈。”晏淮鹤淡淡道,“更何况,姑娘善恶分明,是不会乘人之危的。”
“那当然,以为我像你一样吗?”
瞧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祁桑也不好说什么,明明那么厌恶魔族,把她冷处理不就好了?她又不会因为这些事出什么问题。
不对,他分明才是那个最大的问题!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句十分模糊的话,他强迫她喝下他的血时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祁桑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在他将要松手前,她突兀地问了句:“等下会见到陆吾的新弟子?”
“若他们还活着的话。”他的语气平静得过于冷漠。
哪有人还没寻到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祁桑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着的衣裳,又问:“……你不怕我被认出来吗?就算我身上的魔气很难被发现,可这身衣饰……”
仙宗弟子的衣饰会绣上独有的宗门徽记,魔界也有。
晏淮鹤没有想到这一点,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会儿。可他的芥子符内并没有女子的衣物可供她更换……
看见他略显茫然的眼神,祁桑会意了。
她问:“你觉得被认出来的可能有多大?”
他认真打量着她,得出结论:“若是细看,便是十成十。”
她也这么觉得。
枫睢虽对她的日常生活不闻不问,但再怎么说,她也挂着一个殿下的名头,身上大部分的东西都刻有息岚王印。
息岚王印跟在身上贴了个“我是魔族”这四个大字没什么区别,认不出来才是眼瞎。
她把小熊塞进他怀中,拆下头上仅剩的饰品,以及右耳的耳环。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她朝他伸手示意道:“把你的发冠借我。”
“……”晏淮鹤难得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接过灵兽后便直愣愣地站着没动,视线落在她伸出的手心,沉默了许久。
竹悠快吓死了,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生怕踩脏了这名剑修的衣袍,然后被一剑斩了。只好眼巴巴看向祁桑,希望她能早点把它抱开。
“嗯?快点。”她朝他催促道,难不成要她披头散发?
晏淮鹤最终还是没有取下头上的发冠,而是从芥子符拿出一条绸缎的发带。
她看了眼,也能用。
便抽走那条发带,把发簪和耳环丢在他手上。
她咬着发带,利落地束起长发。
发带尾部坠着蓝苍的珠子,在空中荡了几圈。
她双手比划着两人身形上的差距,犯了难。
晏淮鹤身形修长,虽说她也不算矮,但她的头顶也仅仅只能到他下颚的位置。
他的衣袍对于她来说太过宽大了……
他深吸了口气,似乎在挣扎,随后闭上眼,呼气,认命般拿出一件旧外衣:“是十六岁时的衣裳,应该合身?”
她没有马上接过衣裳,随意扫过一眼后问:“十六岁?你能保存它这么久,应该意义不同寻常吧?”
“要不要换?”他答非所问。
祁桑犹豫不决:“嗯……要不我去外面等你?我肯定不跑。”
衣物这等随身物件最是容易弄脏破损,万一她一个不小心划破哪里,岂不是很得罪人?
他不为所动:“应该合身?”
祁桑同他僵持在原地,用眼神表明自己的抗拒。但他视若无睹,将外衫递近了些,而后,背过身去将眼闭上。
这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反正真破了,难过的也不是我,穿就穿!”
她把脱下来的外衣直接往他身上砸,动作迅速地套上这件绸缎青衣。
晏淮鹤动作滞笨地拿开砸在身上的外裳,上面绣着大片大片的九叶藤纹,那是息岚特有的魔植,裹在衣裳里的玉腰带也非寻常魔族用得起的料子,更何况,这般明显的息岚王印……
能用上王印的无非是王族,息岚之中只有两位殿下——
大殿下枝玉是枫睢的独女,生母不详,二殿下彦灼是前任魔君彦沉唯一活下来的女儿,生母出自梁渠族。
那么,祁桑的身份可见一斑。
他默默叠好这件衣裳,将它和其他饰品一并丢在芥子符的角落。
晏淮鹤这件衣裳以碧水青为底,缀以天水碧色云纹,衣摆开着大片大片的朔兰,双袖以银线各绣着一只展翅待飞的白鹤。
祁桑折了两下袖子,理好衣襟,除了衣摆委地,容易绊到自己外,还算合身:“哦,差不多,刚刚好。”
晏淮鹤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将小熊塞回她的手里,再抱下去这灵兽怕是要闭息昏厥。
思及之后无可避免的冲突,他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叮嘱道:“如非必要,还望不要动武,也请离一些脏乱的地方远点。”
“……我说了我不穿的。”祁桑张了张口,觉得他要求太多,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改了个说法,“罢了,我会注意的。”
“有劳。”晏淮鹤道。
祁桑交代清楚:“等下他们若问到我为何会披着你的衣裳,你就说你在魔兽手底下救下我,但身上沾了魔兽的血,又无其他衣物替换,你只好借了件给我。”
“你放心,他们不会多问。”
“为何?你人缘不好?还是你恶名在外?”
晏淮鹤默了一瞬,无奈道:“……我一向独来独往,极少有人会过问我的私事,姑娘不必因此困扰。”
“说的也是,仙门的人应该不像魔族那么八卦……那我放心了。”祁桑松了口气。
他们这一折腾,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
两人又陷入默契的沉默。
祁桑感到无聊,手上的镯子闪了闪光,剑灵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识海里滔滔不绝地道:“你们这些后辈啊,尤其是你,出门在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像本剑灵之前认识的那小子,连吃的零嘴他都往芥子符中塞!”
“我的东西不是跟斗篷一起沉到潭底了?”
祁桑意有所指,七业剑灵听得心虚,嘟囔道:“谁让你骗我……就算我不怎么在乎银蟾泪,但好歹也是我看护了几千年的东西,你毁了它不说,还想撇下我,我一怒之下失了分寸……本剑灵不是把你捞起来了吗?”
“是捞起来了,命没了半条。”祁桑半开玩笑地逗它,而后突然问起,“谁将你从玉京偷出来的?”
“偷?不算偷,这件事你为何要问?”
“自然是有关。”
“慢着!三千年的时间,你不会是祁衿望那小子的闺女吧?”剑灵觉得它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是。”她否认得很干脆。
“其实……那日,是我自己溜出来的。正巧撞上那个人,呃,这个名字说不得,他把我绑了,丢去坠月谷代替望月剑看顾封印,说是要我静等有缘之人。祁衿望去闭关了,虚极峰上啥都没有,好在那小子往剑上贴了一张稳固我灵体的符箓,我才能背着自己跑出去。”
她想了想那时的画面,一阵无语:“……”
七业的解释简直是越描越黑,祁桑大概猜出来当年什么情况,冷冷地哼了一声。
晏淮鹤听到声音,不解地看向她。
意识到自己哼出声,她连连摆手,干笑道:“这林子有点阴森啊。”
“……”
“快到尽头了。”她指了指前面蜿蜒而下的小径。
他额头上的天衍令隐去,眼底掠过一丝亮光,回:“嗯。”
祁桑自然地搭上他的手腕,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在识海传音:“那人费尽心思地骗一个陆吾的弟子过来,却又不在林子里下手,该不会是你的仇家?”
晏淮鹤解释:“我会接到这份信实为意外,因飞雪峰长老另有要事,掌门便叫我代为前来。”
“那倒有可能是擅长幻术、但毫无武力的梦魔作乱。我能感知到的魔气很淡,梦魔确实符合这一特征。”她接触到的魔族也不多,只能给个模棱两可的方向。
只不过,擅长幻术的,总让她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