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仰灵峰,南侧的半山腰处。
七业剑灵想了许久,甚至与离厌剑“面面相觑”,浮在一排树前静静等了许久。
它一时难掩沉默,错愕地开口道:“砍树?!”
距离七业剑嵌入银蟾泪已过去快两个月的时间,它终于可以化形出来。
小巧的七业剑灵立在七业剑柄上,气鼓鼓地指着前面一排树,对已经开始一言不发地干活的离厌剑大喊道:“离厌你身为天地碑榜上有名的名剑,就这么给那小子任劳任怨地干活?大材小用!简直是剑生大辱!”
无人回应,七业剑灵自顾自地咆哮:“凭什么啊!我不干!打死我都不干!”
离厌剑光一闪,随后又是一闪,三下完工。
离厌默默飘回来,才不紧不慢地回:“无事,不需要你动剑了。”
“谁说要让你替我砍完的!”
离厌剑灵依旧待在剑中,只轻飘飘出声道:“哦?你要继续的话,请便。”
“可恶!”七业剑灵怒道,操控着剑身便冲了上去。
等祁桑抱着一堆需要用的工具和晏淮鹤从云笈阁慢悠悠回来时,便看见七业剑和离厌剑大打出手,殃及四处长势极好的树木,簌簌震落了一地的枝杈和叶子。
是的。
剑主不在,剑自己打起来了!
虽然说好像是七业单方面地追着离厌砍。
她扬声喊了一声:“七业。”
听到声音,七业堪堪收住攻势,飞回祁桑身侧,道:“天呐!小桑,你是不知道这离厌剑灵有多气人,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恼怒的性子,自己没什么骨气在这砍树也就罢了,它竟然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叛徒!叛徒!”
它缓了口气,接着道:“还有这小子!别以为你是小桑的师兄就可以随随便便使唤本剑灵!简直太不把本剑灵放在眼里!”
祁桑大致清楚了前因后果,朝七业剑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唤出手上的净光绫将其捆在一旁的树上,捂住嘴不让它出声,道:“好了好了,先安静,等我的院子建好了,再听你的唠叨。”
七业剑灵发出呜呜的叫声,正准备借由结契剑印的联系给祁桑传音。
她早有预料,将七业的传音屏蔽了。
祁桑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又将大件的东西从芥子符中倒出来,朝离厌剑道:“七业性格向来如此,还请多多包涵。”
离厌默了一瞬,道:“您不必客气。”
晏淮鹤淡然扫了眼略显狼藉的地方,挥袖整理好,又将祁桑拉去一旁的树荫下避开日光。
他淡淡道:“有不喜欢的地方,便直接开口同我说。”
“好。”她点点头。
随后,晏淮鹤缓缓抬起手,起手瞬间,半空出现一道剑阵,以剑影划出院落的开间、进深。
而后那被离厌砍倒的树木有序浮起,一一削去外皮,凿切成所需的柱子、斗拱、梁托等。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利落地点开一张芥子符,而后抛至半空,柱础石稳稳落于地上,依照剑影摆布。
纵然是以剑阵来控制的,但晏淮鹤也需牢记这过程中的每个细节。祁桑见这道剑阵完全不带停顿地进行着一切,难掩讶异之色。
等剑阵有条不紊地铺完最后的石阶,院落便算大致完成了。
“取个名字罢。”晏淮鹤指着那空着的门匾道。
祁桑思忖片刻:“就叫……初霁轩吧?雨霁初晴。”
“好。”他抬手一挥,牌匾上便出现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
祁桑迈进院子,站在门口沉思了会儿,庭院光秃秃,总觉得缺了什么。
“在想什么?”
“总觉得这里缺了什么……”她说着,跑到东侧那边的空地上,伸出脚点了点那块地,“我能不能栽一株桑树?望海扶桑树。”
晏淮鹤略有深思,道:“望海扶桑极难成活,不知悯苍峰有无望海扶桑的幼株……”
“幼株?那就不必去悯苍峰找了。”祁桑两手撑腰,扬起下巴,神秘地朝他眨眼笑笑。
只见她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一棵近一人高的桑树,稳稳当当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晏淮鹤饶是再淡定,见她从自己的界中搬出来一棵火红色的扶桑树时也不由得眼皮抽了一下。
这棵扶桑树看上去焉焉的,枝叶也干瘪极了,怕不是差点就要枯死。
祁桑没在意他内心的波动,似乎是想起当年的事,很是自豪地朝他介绍:“在我的界中待了差不多有六十来年了,从伐地挖的,还好尚且活着。”
“伐地?”伐地在渊罅之中,却是如今除沧溟岛外,唯一一处生长着大片望海扶桑的地方。
他疑惑问:“为何会去伐地?”
“当然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啊,难不成还能是我自愿跳进去的?”祁桑认真回忆了下,朝他道,“让我想想,那日我跟着……呃,这个人不重要。总之,魔界的情况和十四洲有所不同,那几处大裂口没有神器镇压,只能派人时常去稳固清扫,我那时状态不是很好,刚刚突破坤舆境,境界不稳,在楔天故墟不小心被偷袭了一下,掉进了裂口。再醒来后,便已身在伐地。”
他看着她,皱起眉:“六十年前……”
“怎么了?”
他的目光落在这棵快枯死的扶桑树上,声音很低:“我只是在想十四洲大多数人在你那般年纪时,还不需要了解什么是渊罅、什么是裂口……”
祁桑回:“是嘛,怪不得易云烨他们那日会如此手忙脚乱。不过,那也不错,知道了却解决不了,不是徒添烦恼?”
“你很厉害。”晏淮鹤盯着她,发自内心说了一句。
“啊?什么?”祁桑眨了眨眼,“那当然,我这个年纪就已是乾元境了,比你厉害好多呢!”
他看着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也笑了起来:“嗯。”
祁桑注意到他脸上温和的笑,忽地觉得有些刺眼,手指轻颤,涌出些莫名的情绪。
她垂下眼,闷声道:“……喂,晏淮鹤,我没那么脆弱,不要仗着你入门比我早,就把我当小孩来哄。”
晏淮鹤愣了愣,眸中情绪翻涌,并不回答她的话,而是转而问道:“那你呢?当时,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问,你又为何要替幻境中的我疗伤?”
“……”祁桑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牵起淡淡的愁绪,声音很低很低,似一声碎在风中的叹息:“你明知道那毫无作用,为何要做那些看上去没有意义的事?是在……可怜我么?”
说到最后的两个字眼,他停顿了下,蓦地俯身凑近她,视线像是丝线般牢牢困缚住她,问:“祁桑,你要可怜我么?”
她撞上他黑沉深邃的眸子,心底突然乱了一拍,匆忙低下头,往后退去一步。
祁桑抿了抿唇,深吸几口气才再次抬起头,回他:“没有,那不是高高在上施舍的同情——我明白幻境只是在重复你的记忆,我做的那些没有什么用,但是……”
她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如何编织说辞,却发现这件事根本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想做就做了……不是可怜也不是同情。
因为至少在自己看来,这是有意义的。
她偏过头,看向一旁的树干,数着树干上面细密的褶皱,语气显得变扭:“好吧,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我不该嘴硬拒绝你的好意,虽然如今的我不是小孩了,但那时的我就勉强算是个孩子吧,她说你很有眼光,她很开心。”
“嗯。”晏淮鹤若无其事地直起身,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才缓缓接着道,“我也一样。”
——甚至,可能在渴求着你的怜惜罢。
一如地上青翠的草木,无比渴求着那高悬在天穹上、遥不可及的太阳。
望海扶桑树极难成活,想要在这里种活它,需要跑去悯苍峰拿特殊的灵泉水浇灌七七四十九日。
祁桑拒绝晏淮鹤的帮忙,准备亲力亲为地栽下这棵扶桑树。
等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种下这棵望海扶桑后,晏淮鹤已经将屋子里整理好了。
她倚靠着门,随意扫了一眼,点头,嘀咕道:“不错,一切都差不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两步开外的栏杆上,伸了个懒腰坐下,毫无形象地趴着,下巴搁在横栏上,盯着半枯死的桑树放空意识。
晏淮鹤从里屋走出来,便见她半睁着眼,困倦十分,仿佛下一刻就睡着。
他伸手拎着她的衣领子,将人提起来,语气淡淡,道:“莫要在这里睡着,今日先回苍流殿,等过几日再搬进来。”
“不想走了……”祁桑轻声嘟囔了句,低头从他手底下钻过,想跑去卧间直接躺下。
他侧身截住她的前路,拽住她的手臂,问道:“真的很困?”
祁桑点点头,其实这几日因为忧心这件事,她一直都没睡好。而且近一个月来为了赶上其他弟子的进度本就很疲倦,现在身心难得放松下来,给她一个枕头她能立马睡着。
晏淮鹤盯着她完全睁不开的眼睛,淡淡笑了声,换作最开始,她绝对不会在自己眼前露出这般神情,但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她不会再去格外遮掩自己的情绪。
虽说或许有心魂契印的影响在,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确确实实是在缩短。
晏淮鹤拉起她的手落到肩上,背过身,在她身前微微蹲下,道:“上来。”
她稍稍睁开眼,注视着他的后背,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上去。
“要么我背你回去,要么你自己走回去。总之,想睡在这里,绝无可能。”
闻言,祁桑内心挣扎片刻,然后伸出手,把他一头长发撩开,动作轻缓地趴上去。
晏淮鹤嘴角扬起一丝笑,双手穿过她的膝弯,将人稳稳当当背起来。
起身颠簸的那一瞬,她下意识紧紧环住他的颈肩,鬓间的碎发擦过他耳侧的肌肤。
两人长发缠在一处,他发带一侧的珠子随着走动的动作乱滚,落到她后颈处,擦过肌肤,滑进衣领敞开的缝隙。
祁桑困得半死,便没管那东西,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我就歇一会儿……要是背不动,你就让我下来。”
他轻轻应了声:“嗯。”
“话说,师尊整日不在宗门,你之前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若师尊不在,几位长老会负责指导修炼一事。至于我,我大多时间都在仰灵峰内修炼。”
她低声喃喃:“那我是不是耽误你修炼了?毕竟你总是要分神照顾我。”
“没有。”
“过了这段时间……就不用再麻烦你了……”
耳畔的呼吸越渐平稳,晏淮鹤本想偏头去看她的情况,柔软的唇瓣擦过他脸侧,他蓦然停下步伐,微微抬起眼,眼睫颤动几下。
随后,他不禁勾起嘴角,背着她继续往上走去,声音很轻地喃喃:“睡着了么……”
柔和的月色映在他的眼底,看着眼前快到尽头的山阶,他忽地想,若是这条路能再长一些,没有尽头就好了。
小剧场:
满身是血的人无力地靠坐在墙角,离厌剑上的赤离石闪着微茫。
晏淮鹤掀起眼皮看着远处人声鼎沸的热闹,周遭充斥着令自己厌恶的魔气,他抬手捂住胸口的伤处,血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一切都要结束了。
在他即将闭上眼的那一刻,熟悉的气息忽地靠近他,落到他的身前,他手指微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身着玄色正袍的人皱起眉盯着他,似乎在确认他的情况,语气淡漠地开口:“师尊说的人原来是你,浪费我的时间。”
言罢,便打算转身走人。
可那重伤几近昏迷的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快而准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虚弱地呢喃出声:“祁桑,别走。权当可怜一回我,好么……”
或许,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了,只想牢牢抓住维系自己摇摇欲坠的残躯的唯一真实。
祁桑没有回身,只垂眼看着握在腕间的那只手,眼瞳微微颤动,然后用力挣开,轻笑了声:“天衢剑君,你可要明白,仙魔有别,殊途亦不同归。”
一如他所说的那句话。
此刻,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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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澄天落霞许流年(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