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子前,祁桑撑着额头,缓了下神,被灵力强行压下去的醉意此刻蜂拥而上,仿佛给她的神魂蒙上一层轻柔的雾气。
她望向停在院门前长身玉立的人,好半晌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下一刻,她便勾起唇角,眼底的笑意更深,迈着轻快的步伐跑了过去。
祁桑先是细细打量了他一圈,想到自己方才拜托他的事,神色显得困惑不解,歪着头问:“晏淮鹤,竹悠和荼漓呢?”
若说那一杯浮生梦还不至于让她喝醉,那刚刚一饮而尽半壶千秋醉后,怎么说也清醒不能。
“方才麻烦两位剑灵送回仰灵峰了。”晏淮鹤伸手探了探她的眉心,微微蹙起眉,“明明没必要喝完那酒壶里的酒,却一口气饮尽了……会难受吗?”
“不会啊,我才不会醉呢。”祁桑往后避开他冰凉的手指,认认真真反驳一句。
晏淮鹤放心下来,收回手,淡淡叹了口气。许是酒意来得慢,她能撑着清醒将岁倚晴抱回屋子就已然比上回好上太多。
总之,她这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大抵要等睡一觉酒醒才能过去,好在自己跟来了。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我先送你回去歇息。”
祁桑盯着眼前摊开的手心发呆,凝神看了许久,忽地想起什么,突然摇头道:“等等,月亮还没下山呢。”
等月亮下山?
晏淮鹤难以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由着她拉过自己的手,御剑飞去天水阁的屋顶上坐着。
这里似乎是除了问道阁与悬圃剑巅的最高之处,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天穹的明月。
祁桑眉眼如新月弯弯,仰起脸迎着微凉的夜风,同他道:“晏淮鹤,今日真的很开心。虽然和诸位师兄师姐相处时常感到手足无措,但大多时候这点小烦恼也会迅速被欢快的情绪所覆盖。”
她低声喃喃,无尽感慨:“原来,自己眼中虚无缥缈的幸福也会充盈在自己身侧,角落里的我也能被温暖包围。”
“如果……”她偏头看过来,注视着着他的双眼,问他,“我是说如若有一日,我曾在息岚的身份被摆上台面,魔族的身份被大家知晓,我还能留在这里吗?”
她的声音低而轻,可晏淮鹤却并未在她眼底看到一丝失落与伤感。
当他正要回话,祁桑却自顾自地回道:“肯定能啊——不管我是仙是魔,我都是祁桑,是陆吾第一百一十七代弟子的一份子,我不会辜负陆吾之名的。”
晏淮鹤微微怔住,才恍然意识到其实她并没有在询问他的意见,而是无意识将心底的念头说出口。
她会因自己曾经的身份而质疑现如今的一切,害怕这不过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却也在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一切真实存在,自己是值得他人相信的。
他忍不住去猜,她过去所经历的岁月,风霜满路,孤身独行……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将打量审视的目光放在一个不过刚诞生的她身上,只因她所谓的魔之半血。
她承受了多大的恶意与不公,颠沛流离,再到最后困于魔界——以至于,当触及真心时,所想的都是自己值不值得他人相信。
他想,其实她没必要这般好,可以稍稍坏一些、自私一点,这一路走来才会好受一些,不那么痛苦。
苦难加诸于身究竟能带来什么?除了血和泪,什么也留不下。难不成没有这些苦难,她就成不了她了吗?
他无比清楚,她从不畏惧脚下的荆棘与泥泞,可他还是天真而固执地希望——
她这一生,风雨匆忙,晴日久停驻,应见星河铺天光。偶有雪落,也是静谧无声,冰花三两朵。
“祁桑。”晏淮鹤念她的名字。
“嗯?”
他慢慢道:“你的来历与过往,我虽不至于一清二楚,却也算宗内最了解你的人,对吗?”
祁桑略作思索,极为郑重地点点头。
真要论起来,或许是这世上除了自己,最了解她的人。她有太多的秘密无法言说,对他所能展露出来的,已是一切。
“其余师弟师妹的想法,我无法笃定,但我能肯定的是——”晏淮鹤眉梢扬起,伸手抚过她的发髻,淡笑道,“无论世事如何改易,我都会毫不犹豫与你站在一处。你愿意信我么?往后,不会再孤身一人了。”
祁桑仿佛坠进了他漆黑的眼眸之中,过了很久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话虽如此,可晏淮鹤,你清楚我是……”
“是魔又怎样?我以身入魇,不是更加危险?”晏淮鹤淡淡一笑,语调漫不经心。
“是魔又怎样?”她轻声重复一遍,盯着他看了许久。
可紧接着,祁桑再开口,神情一变,思绪却不知跑飞到何地,严肃道:“晏淮鹤,我想起一件事要同你说——”
她眨着眼眸,以眼神问询这件事能不能说出口。
晏淮鹤虽没有及时追上她的思维,但还是神情认真地回:“嗯,我在听。”
“我之前做了一个梦。”她慢慢道。
“梦?”
“梦里,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像这样,再这样——”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比划,可这比出来的手势实在令人捉不着头脑。
见他眼底满是茫然,祁桑思忖片刻,忽地凑近来,在离他不过毫厘之处停下,轻而易举便攫取住他所有的目光。
她眸中澄澈如水,眼神没有丝毫杂念道:“就像这样,越靠越近,直到……”
那一瞬仿若万年倏忽而过,连春花冬雪也一起在心底开谢。
晏淮鹤轻轻眨动了下眼睛,率先移开了视线,遮掩眼底的慌乱,极力压制着渐乱的呼吸:“……所以,你想对我做梦里的那件事?”
祁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而后问:“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她靠得太近,近到他的脑海里除了她,什么也没有。
晏淮鹤轻呼了口气,低声道:“自然是……什么都可以。”
“但这有些不公平。”祁桑若有所思道,“那就——”
她忽地伸手捉住他的手腕,而后脚下用力,拉着他腾身而起,稳稳当当站在瓦檐之上。
祁桑右手轻抬,白光一闪,手中显出一柄精巧的赤红长剑。
她巧笑嫣然:“那就拔剑吧!你我境界不分伯仲,切磋起来,可不算我欺负人哦。”
“拔剑?”
晏淮鹤一愣,但见眼前笑容灿烂的少女扬眉看他,掌心划过一道朱红色的流光,正是七业。
他在她眉眼间凝神望了片刻,才颇为感慨长叹一声。
手上使力,轻轻转腕,晏淮鹤攥紧离厌,低眉垂首行过一礼:“此番月色正好,倒也衬景,那便请师妹不吝赐教一回。”
“我若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祁桑问他,神采飞扬道,“至于你赢了的话……我不觉得会有这种可能。”
答应一件事?晏淮鹤霎时间明白了她此番举动的缘由。她赢了,便算他输给她一件事,是公平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轻声叹道:“可就算我应了你此事,待你醒来,也不会记得什么。更何况,想让我做什么事,直言便好,我不会拒绝的,你我之间没有吃不吃亏一说。”
“此言差矣,我更喜欢自己赢回来。”祁桑目光灼灼,掂了掂手里的剑,笑道。
晏淮鹤不再推脱,也笑着说:“那好,淮鹤会尽力让师妹尽兴的。”
话音刚落,立于屋脊之上的两人近乎同时动了,气息陡然变化,一道沉冽如水,一道张扬如火。
二人身影如电,掠起阵阵响亮的风声,快到难以用肉眼去捕捉。
只有一次比一次急、一次比一次重的剑击之音荡开,手中剑的剑鸣成了唯一能听清楚的声音。
衣袍鼓动,似风在低语。
只听得瓦片轻响,两道身形一来一回,彼此相错。足尖点过,仿佛踩进细碎的水面,影子漫进月光里,在水中不住游动。
朱玄二色的剑光在陆吾几座山峰之间你追我赶,身姿轻盈,脚踏风梯,剑刃斩落雾水,又激起层叠涟漪。
醉意入心,心中他念尽数抛却,唯有手中的剑与眼前的人是此时此刻需要倾注视线的存在。
祁桑犹如扑进风中,捉来手边丝丝缕缕的灵气,随剑起舞。
意与心,剑与人,似乎再无分别。
进而攻,退而守,天地浑然一体,眼前人也与自己融在一起,无穷无尽。
她放任自己的意识沉进这无边无际的激昂剑意中,意随心动,心由剑鸣,剑即吾意。
皎洁月华之下,他们背对而立,长剑交击一瞬,竹林簌簌而响,激荡的剑风吹落一地青叶,发间、肩上、衣袍间都挂上几片竹叶。
在细碎的竹影底下,两人皆是淡淡一笑。
祁桑眼底笑意更甚,剑击声响起的刹那,她迅速转身,剑尖转过半圈,反手握剑。
而后,她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成剑指,在将将落在他脖子上时,攻势蓦然顿住,只吹动他垂下的几缕碎发。
她微抬下巴,神情恣意:“晏淮鹤,我赢了!”
晏淮鹤拂手收去离厌,视线往四周看去一眼,这地方似乎太过眼熟。
原是两人切磋间,不知不觉便斗到仰灵峰山脚下的竹林里,离他的院子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他伸手替她捻去发髻上落的竹叶,温柔笑道:“想吩咐我做什么?”
“欸,是我赢了!先不许动。”
祁桑止住他的动作,将他的手牢牢抓住:“晏淮鹤,是我赢了,所以我对你做什么都行。”
“听凭吩咐。”他平静回。
“接下来,我要做一件很过分的事,你如若感到生气,那就和我再切磋一回。”她将条件一一说清楚,“不可以生闷气,也不能因为这件事不理我。能接受的话,就点点头。”
他想了片刻,实在猜不出在醉酒的祁桑眼中,何种事能称得上一句“很过分”?
“闭上眼。”
晏淮鹤虽觉困惑,但依言照做,才将双眼闭上,衣襟却被她突然一拽,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
她的手从颈间触上,摸了摸他的脸,而后,似好奇又似要证实什么一般,仰头将唇印在他的唇间。
那一刹那,连呼吸都被忘却。
他猛地睁开双眼,在愣神过后,差点溺毙在她的气息包围之中,登时如惊弓之鸟,仓皇无措退开好几步。
晏淮鹤缓了口气,耳后的肌肤犹如火烧,这才意识到她刚刚到底做了什么——她说的很过分的事,指的就是吻他么?
与他切磋剑招,赢他,就只是为了让他乖乖被她亲一下?
他沉声问:“谁教你的?”
“谁——”祁桑还没有什么感觉,就见他退开了,心底竟然升起一丝遗憾,指了指他,补充一句,“是你啊,梦里的你。”
梦里的他?
“……”
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晏淮鹤心情一阵复杂,他欲言又止,最后只默默垂下眼帘,轻声道:“不是说了,你我之间要保持距离吗?”
这话带了一丝埋怨与懊恼的意味。
她此刻全凭酒意行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毫无顾忌。可睡过一觉,醒来便能将一切抛之脑后,全然不记得什么。
徒留他为此辗转反侧么?没有这个道理的。
祁桑安静片刻,若有所思道:“话虽如此,但我好像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他追问道。
她不再回话,手中搓揉只剩下一半的竹叶,过了半晌,反而蹙起眉喃喃自语:“真是奇怪,梦里你都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这么抵触,是我做得不对?”
不知她到底梦到什么,也不清楚她为何会梦到这些。
晏淮鹤怕她又在不该纠结的地方揪着不放,道:“罢了,许是那日我的缘故……总之,我先送你回去,再折腾下去,该天亮了,可好?”
“行——不要。”祁桑先是点头,而后猛地摇了摇头,“我要去你院子里赏花。”
她说完,便拉过他的手,牵着他往听竹轩的方向而去。
走过石板路,足足绕了大半圈,祁桑才踏进明明几步之遥的听竹轩。
她本来蹲在地上,瞧着那一小丛月川槿发呆,不过片刻,便被他强行拽去檐廊下的栏杆上坐着。
看了许久,祁桑后知后觉意识到晏淮鹤就安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于是,她这会儿才开始思考他方才问的那句话。
她回过身:“晏淮鹤。”
“嗯。”
“很奇怪,为何做不到呢?”她觉得祁若瑜说的有一定道理,也再三保证过的,可偏偏无法控制,“大概是,只要一见到你,就无法忽视你的存在。”
祁桑顿了顿,眼底盛满他的倒影,一字一顿道:“要我如何,才能不靠近呢?”
话语落进耳畔,晏淮鹤沉默着,长睫微颤,他捞起她的一缕长发拢在手心,在指腹间摩挲。
他望着她的双眸,手指尖的发丝如同她的目光一般,紧紧缠绕着他,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就能令他无法呼吸。
半晌,他眼底划过一丝无奈,淡淡叹道:“这回是不是又要忘得一干二净?我竟然每回都在和一个醉酒的人,索要着些许答案。”
能听到她的这些话,他自然是欢喜的,可他心底的贪念也会忍不住冒出来,希望可以听到更多。更甚至,会在想,为何不能在她清醒之时也听到这些令人深陷的话语呢?
她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中的“重点”,看着他的眼睛追问:“嗯?我什么时候忘过东西?”
“祁桑。”他忽然向她迈近一步。
祁桑见状,脑海不知想到什么,抿唇心虚地往后退去一点,想从栏杆上跳下去,却被他攥住手腕,步步紧逼,直到背脊贴上梁柱,再无退路。
他轻声问她:“你方才对我所做所为,究竟是因为梦而感到好奇,还是你如我一般——”
“如你一般?”
晏淮鹤牵着她的手抵在心口,不紧不慢问:“如我一般,无法抑制地想要靠近。想与我唇齿相依,是因你对我有欲求,寻常亲近之人的距离已然满足不了你的心了。”
他放开了她的手,只是俯身靠近,看着她的眼睛:“你对我不止有亲近,还有带着索求的欲念,对不对?”
祁桑没意识到他放开了自己,反而攥住了他的袖口,用力攥紧。
“我……我不清楚。”
她不去看他,移开视线,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可、可能吧,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是什么,它太复杂了,教我无法看清……刚刚,你生气了?对不起,我为了自己随性而起的念头,做了很过分的事。”
晏淮鹤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懊恼,清醒过后,只有我会因今夜的事辗转难眠,罪魁祸首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不就是生气吗?”
“有一点吧。”他道,“但我感到很满足。”
“这便证明,我对你的情意,你也是有所察觉的……”
晏淮鹤温柔笑起来:“可大抵是还不够,没有满溢到让你一眼便能看出,你才会在清醒之时一个字也未曾透露给我。”
“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这就是喜欢吗?我是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心意……”祁桑缓缓问道。
他伸手抚平她眉间的困惑,耐心道:“没关系,终有一日,我会同你一道将这份困惑,一笔一划圆成句号。”
“所以,奖励自己好好睡一觉,不用费心想清楚的——你不必将视线一直放在我身上。”
他会追逐在她身后,等着她回眸那一瞬的注视。
祁桑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握上他抚在脸侧的手,慢慢摇了摇头:“这怎么算没关系呢?迟早有一日,我会想清楚的,你能等我吗?”
晏淮鹤神色动容,将额头贴上来:“……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