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章观其实离着东市很近,从同章观去东市的最佳路线,李汝萤在午后坐车马来同章观的路上便计划明白了。
但奈何现下在她身后,一直有跟踪得非常明显的两人,她才特地多绕了几处,眼看她们仍旧紧跟在身后,她不得已停住了脚步。
李玉稚问:“你怎么不走了?”
李汝萤向一侧让了让,道:“五姊若着急,先走便是。”
李玉稚的鞋履却像粘在了地上,霎那间涨红了脸,声音显然有些中气不足了。
“我……不认路。”
往常她出行都是坐着宝马七香车,皇家侍卫予以开道,莫说她自己,便是贴身侍女也无需记着哪处是什么地方,应该如何走。
她原本想着先翻出来就是了。可走出巷子,看着近乎全都一样的坊墙街巷,还真是犯了难。
尽管她听得出亦看得见不远外的彩带飘扬、灯火连天,但原本于她而言极为普通的朔安街巷,眼下却跟个迷宫似的叫她不知究竟该往何处走。
“五姊早说啊。”
李汝萤一笑,竟是这样,“五姊也去东市么?”
李玉稚“嗯”了声。
于是李汝萤便也不再瞎走,领着李玉稚直奔东市而去。转眼间,便带着李玉稚一块来到了东市的南门。
打眼一看便看到街上人影攒动,十里明灯,彩带飘扬。街市两侧尽是贩卖各色工艺品的小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既到了,李汝萤本想跟这位五姊作别,可看她一副新鲜地四处张望的模样,怕她会遭了人骗,加之饮仙楼还在西边,便想着姑且陪她再走上一段。
但李汝萤显然低估了李玉稚的购买欲。
压根用不着商贩来骗,李玉稚看到喜欢的物件,连价也不问,便将金珠子一颗一颗地往外给。
街边的物件虽比上皇宫的奇珍异宝,但胜在质朴而有巧思。
李玉稚才买了这个,又看着下一个更好的,这样买下来,没走几步道,她的侍女就已经拿不下了。
李玉稚索性一边买一边扔。
眼看她钱袋里的金子从最初的沉甸甸到如今所剩无几,李汝萤看了看她身后默默尾随着等待捡漏的一群人,道:“五姊,其实你若是不想要,是可以退的。”
李汝萤知道她的五姊有钱,但这散金散得她看着都肉痛……
李玉稚豪爽道:“唉,那太麻烦了,还有那么多好东西等着我去看呢。”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是她为什么要跟荆山解释?有封号了不起啊!
不待李玉稚多想,她就又被一家酒肆门口的斗鸡台所吸引了,便不自觉拉起李汝萤的手凑了过去。
当今皇帝喜爱斗鸡,宫里更是特地设置了鸡坊,以供皇帝随时前去观看赏乐。如此一来,上行下效,大宣几乎人人都喜看斗鸡。
台上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正奋力地互啄着,一红一白,互不相让。
随着红青两色鸡毛的纷飞,围绕人群的热情愈发高涨。
“红将军!红将军……”
“咬,咬死它哎……起来啊!”
眼看着红色那只将白色那只揍得爬不起来,一边的欢呼声盖过了另一边的哀叹声。
一名戴着毡帽,穿着胡装的男子用着蹩脚的汉话道:“承让承让,我的小红赢了。”
他一边说,他上唇的两条八字小胡子便颇为滑稽地跟着一动一动。
他抿唇摘下帽子,将众人的赌注纷纷收入帽中。
眼看着再没有其余人带着斗鸡前来挑战,众人也渐渐四散而去。
这男子面上的得意之色没维持多久,便听到李玉稚大手一挥,再次豪爽道:“你这鸡,我要了!”
这胡人连忙将鸡抱在怀里直摇头:“不行,不行,这是我的,我不卖。”
李玉稚侧了侧脑袋,只是一个眼神,身后的侍女南枝便立马会意。
南枝将左右手中的大小物品尽数放下,而后一个闪身钳住了胡人的胳膊。
正要反擒之时,这胡人却轻巧地摆手躲过,似是炫耀一般又将怀中的红毛斗鸡举在距离李玉稚只有一寸的地方,旋即又回抱在怀。
“小人说了,小人不卖!”
他身后,南枝钳住他的肩膀,大喝:“大胆,休对娘子不敬!”
于是这胡人怀抱着斗鸡开始躲避起了南枝的武功招式。
南枝的每个招式都能被这胡人轻巧地躲避,但这胡人显然没有对南枝出手的意思。
然而声音到底引来了巡防的金吾卫。
领头的将军拔剑喝斥:“本将在此,何人放肆!”
一时间披坚执锐的两排兵士似围栏般将余下未走的几人团团围住,几名兵士也已大力地将南枝与那胡人分别反剪着手臂牢牢按跪在地上。
这胡人连连哭喊:“将军做主啊,小人向来遵守疏律,方才小人规规矩矩地在此斗鸡,可谁知这位娘子却非要小人的鸡。
“小人不肯,她竟指使恶奴对小人动粗啊,小人方才可从未还手,大家可都看到了!”
那气势威武的将军瞥了眼李玉稚,但见她高仰着头,通体骄傲的气度。
且身上穿着的胡装更是华贵非常,一看就是贵族家的女郎,他定然是惹不起的。
大宣豪奢之家,往上数不了三代,可都互相带着亲呢。
将军反睨向这胡人,问:“身上可有公验过所?”
这胡人滞了一下,而后面上立马堆出笑,道:“有的有的,您且松开小人,小人这便拿给您看。”
按住他的兵士依命将他松开。
这胡人便作势在身上摸索,低垂着的眼睛却已经开始四处去瞟了。
正当他瞅准时机便要逃走时,李汝萤却忽走到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叫他本已离地毫厘的双膝又安安稳稳地黏在了原处。
李汝萤取出金鱼符举向那将军,将军见状立时躬身下屈。
大宣有制,太子用玉质鱼符,亲王、公主用金鱼符,而五品以上官员用铜鱼符。
将军正要行大礼之时,李汝萤忙免他礼,示意他近前来。
她对这将军低声说:“我此行不欲外人知晓,将军毋需多礼。此人乃我旧识。”
“末将知晓了。”
将军抱拳,指了指两旁的兵士,“你们且去别处巡视。”
说罢,他恭敬地立在了李汝萤身后,身旁只余下了两名兵士。
李汝萤对李玉稚轻声道:“五姊,此人与我是旧识,可能将他交予我么?”
李玉稚“哼”了声,瞅了眼那胡人又护在怀中的鸡。
“我对此人没什么兴趣,但这鸡只能归我。”
李汝萤道:“五姊放心,我决计不与你夺此鸡,五姊且先去酒肆中等我。”
李玉稚这才点头进了酒肆里。
不过才迈进酒肆门槛她就懊悔了。
她跟荆山关系很好么?还没到了要一块饮酒的程度吧。
不过逛久了的确也累了……对,是她累了。
想罢,她抬手一呼:“酒博士,呈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酒肆外,李汝萤俯下身看向那低垂着脑袋的胡人,笑吟吟道:“铁柱兄,你还真是挺努力的。”
这胡人后背一凛,状似无意般扶了扶自己上唇处贴着的两撇胡子,用着比方才更不熟练的中原话腔调道:
“什么铁柱,我不认识铁柱,我来中原,是想买大金柱。”
李汝萤笑意不减,说了声“得罪了”,而后在他下意识靠后的反抗下,将他上唇的胡子给慢慢揭掉了。
如她所想,眼前这人分明就是白日里林绍身边的那位远房亲戚——田铁柱。
申鹤余见状索性也不装了,怀抱着斗鸡站起了身,看向李汝萤的眼中似有火苗在烧。
身旁的将军见状便要拔刀,李汝萤道:“多谢将军维护,然我与他是相识的,将军继续巡防便是。”
将军闻言对着申鹤余上下打量了又打量,才叉手行礼告退了。
将军走后,申鹤余问:“公主如何认出草民的?”
李汝萤抬手一指,指向了在酒肆门前的槐树上栖着的一只鹰。
“想必那夜铁柱兄便是在这鹞鹰的引路下,才避过了长公主府卫兵的巡防,准确无误地寻到了青青的所在之处。”
她话音一滞,又补了句,“青青就是我身边的那头白狮。”
申鹤余瘪了瘪嘴,抬头看了眼树上的三竿。
三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投射来的凶狠目光,摆摆翅膀连忙飞远了。
申鹤余心道这只臭鸟还真是不讲义气!
他将头转向李汝萤,问:“所以公主是想捉我去府衙归案?”
李汝萤摇摇头,解下腰间系着的承露囊递给他:
“今日上巳节,便权以民间之礼相赠铁柱兄,愿铁柱兄,胸中块垒自此消散。”
所谓承露囊,是形似荷包,可盛装小物品的一种配饰。
自前朝皇帝诞辰之日,百官敬献此物后,民间每逢佳节便仿制此物相互馈赠。
这里头装着她以备不时之需的金叶子,虽不多,但应当足以解他燃眉之急。
申鹤余犹在愣神之际,李汝萤已转身进了酒肆,独余申鹤余怔愣在风中。
他将这承露囊举在眼前看了又看,暗自腹诽:
不是,她今日落水后,脑中的河水尚未排除干净?
莫名其妙的送他什么香囊?
不对,她是怎么知道他的小名叫铁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