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鹤余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道:“荆山公主那般残暴,十九,咱们还是照做吧。”
最终,这封因崔十九“诚心悔过”而被泪水濡湿,又因崔十九痛心地紧攥在手乃至发皱的“悔过信”被放在了崔相的案头。
崔相读罢,感慨小儿子终于长大后,忙亲去御前。
言说昨夜是自己的母亲疼惜孙儿受辱,一时气愤,未搞清事情原委便惊扰去了御前。还望皇帝陛下怜母一片慈爱之心,饶恕母亲的过错云云。
皇帝本就发愁在万国来朝的前夕闹出“都城有贼寇”的丑事。
如今见到一向最贴心的宰相不出一日便给自己铺好了台阶,直觉得崔卿果然不愧是自己最信赖的臣子。
他就坡下驴的同时,不仅没有责罚崔母,甚至特地赏赐了崔母一床百福锦被,嘉奖其慈爱之心。
此事既了,原本卫守在观里观外的禁军便也被纷纷撤回,改为了藏在暗处的暗卫。
而李汝萤眼看这观中的守卫都撤了,心想无论那夜岳回有没有瞧见,总归该当面同她解释一番。
她便选了一个阳光不怎么明媚的午后,趁观里众人都午歇去了,再翻偷偷翻墙打算去寻岳回。
然李汝萤才助跑几步,就被人突然从身后拽住了胳膊。
李汝萤骇了一大跳,回头一看竟是一身青衣黄冠的宋仙姑。
不等宋仙姑发问,李汝萤便硬着头皮打算与她解释自己其实是在小跑消食。
然而宋仙姑却道:“公主,若非有什么天大的事,便改日再去吧。”
李汝萤尬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姑姑,我……”
剩下消食的话还没说完,宋仙姑却忽近前,抬手为她理鬓角碎发的同时,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这明处的禁军虽走了,暗处的可是只增不减,公主还是好生思量为好。”
宋仙姑说罢,与她又行过一礼,便先行离去了。
李汝萤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
事情不都解决了么?
原来她的阿耶对她确有温情尚在,惦记她的安危么?
这想法一蹦出来,她却当即给自己心口一记重锤。
若说担忧,其实她是沾了五姊的光罢。
不待她多想,雾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口中禀道:
“还好公主没走远,公主,岳姑娘来寻您了。”
岳回穿着一身窄袖男装,束发且带了幞头,正背对着院门的方向站在李汝萤的院中。
直至岳回听见脚步声转身,饶是李汝萤先前见过岳回扮作男子模样,现下依旧恍惚觉着岳回实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郎君。
李汝萤疾步上前抱住她,戏谑道:“阿回,做甚每回都打扮得这般英俊,我都想叫你做我的驸马了!”
岳回一笑,神色朗然:“公主可是说话算话?”
李汝萤道:“那我再好生考虑考虑。”
岳回宠溺地摇摇头,摸了摸她的脑袋。
李汝萤拉着她进屋,斟过茶后对她致歉:“阿回,前日夜里出了些岔子,我才失约了,你喝了这杯茶便是接受我的歉意了。”
岳回笑着点了点头,道:“其实也算不上失约,那夜在饮仙楼中,我听见声响推门查看,正巧将公主的飒爽英姿给瞧了个大概,看着颇为英武。”
李汝萤有些赧然:“本想着那夜同你一块夜游的……说来也是巧了,我还是回来以后才发觉那夜误打误撞进去的,正好就是与你约定好的饮仙楼。”
岳回道:“饮仙楼的模样公主可还满意么?”
李汝萤诚实地点了点头。
虽说她那夜没顾上细看左右,但第一眼便觉得那酒楼的装潢并不似寻常酒肆一般俗套,处处都透着几分雅致。
岳回道:“本想那夜同公主讲的,其实那家酒楼是我开的。”
李汝萤眼中一亮,握起她的手:“果真么!”
岳回点头道:“先前我在朔安也认识些说得上话的人,再加上先前公主赠的金,便有了饮仙楼。那夜请公主去饮仙楼,便想着日后公主可以直接去那寻我。”
李汝萤脑中豁然开朗了:“既然阿回便是饮仙楼的东家,官府前来问询时,便是阿回你同胥吏们歪曲了我们的长相是么?”
岳回却摇头道:“是石生。”
李汝萤:“石生?”
岳回道:“去岁公主在城门口捡到的那个黑乎乎的小乞儿,公主将他带去了我那,公主可还记得么?”
李汝萤脑中霎时浮现出与狗儿抢食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孩的身影。
那小孩无名无姓,看着像是**岁的模样。
李汝萤道:“你这样一说,我好像觉着那夜在饮仙楼里,的确有一个给我送水的小博士看着有些眼熟。”
岳回一笑:“那就是石生,那夜你走后他还抱怨你没认出他,气了好一会呢。”
李汝萤道:“那你回去劝劝他,说我下回给他带礼物。”
“公主,不好了公主……”雾月忽在门外焦急地轻喊。
李汝萤将门打开,便看到许慎跪在门口。
许慎额头上全是汗:“奴婢对不住公主,青青……不见了。”
李汝萤搀扶他的动作一时僵住:“怎么会?”
许慎于是便将他今日午后似往常一般领着青青在园中散步,忽有内急,更衣回来后便看着原本系在树上的青青不见了的事,明明白白同李汝萤说了一遍。
李汝萤听后不知怎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田铁柱”的那张脸。
他到底欠了多大的债,她给了他那么多金叶子也无法偿还?竟还要来偷她的青青?
不行,她得去寻那田铁柱一趟!
田铁柱家住何处虽不知晓,然林绍定然知道。
同岳回商量过罢,李汝萤换上了岳回的衣裳由雾月领着出了道观。
一番问询、通传下可算进了林府,见到了林绍。
不消李汝萤开口询问那位田铁柱现在何处,她便看到了跟在林绍身侧的“田铁柱”。
“田铁柱,你将青青带去了何处?”
李汝萤上前拦拦钳住申鹤余的手腕,似是怕他逃跑了一般。
申鹤余眉头一皱。
这公主叫他的乳名便罢了,怎生还为他杜撰出了姓氏。
他张口便想解释自己不叫什么田铁柱,却见身侧的林绍向他挤挤眼,率先向他身前一挡。
“回公主,我这外兄性子忠厚,绝不会是鸡鸣狗盗之徒。从小家中便对他寄予厚望,期冀他能做顶天立地的支柱般的人物,这才给他取名铁柱。”
林绍说罢赶忙又问,“可是瑞狮出了什么事么?”
申鹤余算是明白了缘何那夜这公主上来就唤他那久无人叫的乳名。
竟是林绍。
想必这姓氏也是他编的了。
但他生平最恨人唤他儿时这小名,不由得双手狠狠攥了攥林绍负在身后的胳膊。
林绍吃痛一声,面上仍勉强维持着风轻云淡。
“青青不见了。”
李汝萤的目光锁在申鹤余身上牢不可移,“先头只有他一直在姑母府外行事鬼祟!”
申鹤余推开横在身前的林绍,反钳住李汝萤的手臂。
“什么?青青丢了!?何时何地如何丢的!”
李汝萤被他攥得生疼,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你何必贼喊捉贼?”
申鹤余自然不能说原本他只不过想去看一看青青,立时抬手赌咒:“今朝若是我偷了瑞狮,便叫我短折……”
“住口。”
李汝萤疾言打断了他的毒誓。
她自幼时起,阿娘、阿公、阿婆还有阿兄先后离她而去,无论眼前之人品行如何,她都不愿再见到原本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消失。
而他眉宇间信誓旦旦的模样又分毫不像扯谎,何况谁会动辄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难道,果真不是他么?
可是不是他,又会是谁?
她此时万千的心绪全都缠在了一块,一时不知到底该如何了。
对,去姑母府上,府中那么多人,定是许慎一时慌了神没有来得及盘问仔细。
她顾不上耳边这位田铁柱那一连串比她还要焦急问询的话,忙转身便走。
申鹤余眼看自己一连串的问话像是羽毛落在了冰住的湖面似的没有激起这公主丝毫回应,心中一时气得不行,在她身后连连唤她。
没等她驻足回答,他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公主,瑞狮不是好端端在府中,怎么会不见……”
“公主可是你最近又得罪了什么人……”
“公主,你再仔细想想……”
这“田铁柱”的声音像是苍蝇一般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挥也挥不去,实在恼人得很!
“公主,你现下要去何处?”
申鹤余眼看她出了林府大门将要坐上车马,连忙锲而不舍地追问。
李汝萤心中焦急得很,委实顾不上回应他这一连串的揣测问询,顾自上了车马,隔着帘子对车夫说去长公主府。
车夫应声而动,申鹤余见状立时将那车夫扯抱下车板,自己接过缰绳坐了上去。
李汝萤听见外头的动静掀开帘子:“你做什么?”
申鹤余也不理她,顾自将马车驾得颠簸飞驰,李汝萤扶住车框才堪堪没有歪倒。
李汝萤顾不上过多责问他,车马颠得她胃中七荤八素的几欲呕吐,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说不完了。
“停……停下……本公主命你停下来!”
这回换作申鹤余充耳不闻。
估摸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车马骤然停了下来。
申鹤余隔着帘子,压着声音对她道:
“尊贵的公主殿下,地方到了,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