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园是座顶老的宅子,虽然每年都修葺,也改不了陈旧的房梁和木质的匾额。
宅子是虞老爷虞致笃的曾祖父建的。虞钊是咸丰年的进士,上过京城做过官,七十岁那年风光致仕,带着全部家当和一家子老小回了家乡姑苏,在麒麟河畔起了座宅子颐养天年。
虞家祖产丰厚,传到虞致笃这一代生意已经做到了丝绸茶叶和煤矿陶瓷。在姑苏城提起虞家,所有都知道那是个大富户。普通人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虞家已经有了电灯和数不清的洋玩意儿。
虞致笃的父亲虞儒雍早在大总统颁令那一年剪了辫子,穿上了挺阔的西装。又让时年三十二岁的虞致笃娶了苏州督军沈淮山的女儿沈寄南为妻。
方孟檀在虞园里见过虞致笃结婚时的相片,那是个高鼻浓眉的男人,英俊成熟,穿着合称的西装,身侧坐着手捧百合花,一头白色蕾丝纱,端庄秀雅的大太太。
他一只手搭在大太太肩上,都在笑,能看出二人结合并非长辈利益,也有一份爱慕的真心在。
然而这位大太太沈寄南在结婚次年生下长子虞涵越后,突然就搬去了佛堂独居,鲜少见人。偶有几次出来见客,她依然美丽端庄,唯独对虞老爷不冷不热。
园子里从不缺女人,虞致笃和大太太离心后已娶了两房姨太太。
二太太周翠岫是嘉兴人,爱穿倒大袖的旗装吃雪菜酱鸭,慈眉善目的,不怎么爱出虞园。三太太顾惠之入门前她已连生了二少爷虞涵古,三小姐虞永芳和四少爷虞涵伦。她操持着虞家大大小小的家事,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三太太顾惠之年轻漂亮,祖上是秀才,后来没落。虞致笃去洞庭坪塘镇看茶园,回来就带上了三太太。
顾惠之不争不抢,说话总带着苏州口音,到虞园后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六少爷虞涵承,小的是七小姐虞永芒。
方孟檀被卖到到府里,头一年的活计就是帮着顾惠之给大太太做事。
他那时又瘦又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懵懵懂懂呆了几天以后,满手都生了红紫的冻疮。
许是刚为人母,顾惠之看他不免多了几分慈善。虞涵承年纪和他一般大,顾惠之本想让虞涵承挑几件旧衣给方孟檀过冬,结果六少爷闹了脾气,在房里吵了起来。
“他也配穿我的衣服?!”
方孟檀站在外头,哆嗦着听十二岁的六少爷大吵大闹,然后是顾惠之吵架也像唱歌的声音。
“娘挑的都是你嫌弃不穿的衣服呀。”
“谁说我嫌弃啦?我放着以后穿不行啊?”
虞涵承几乎是气急败坏,方孟檀听着,默默垂下了眼。
“我怎么教得你这么小气呀!”
顾惠之似乎是急了,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刺啦”声,屋子里头的虞涵承用剪子把一件挺新,挺漂亮的呢子外衫划了个大洞,露出绵软暖和的絮里。
六少爷是园子娇惯长大的。他不是要留着这些旧衣服以后穿,而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个少爷,这些衣服也是少爷的衣服,给下人穿不体面,不合适。
何况虞永芒出生后,他不再是顾惠之唯一的孩子。妹妹分走了母亲,一个下人又要来分他的衣服,他不高兴了。
顾惠之也动了怒,最后她没管屋子里哭闹的虞涵承,而是拿了钱让院子里的何妈带着方孟檀上街去裁新的袄褂,买双棉布鞋。
何妈是顾惠之的陪嫁,那年跟着顾惠之从坪塘到苏州,撇下了家里的儿女和孙子,然后就许多年没有回去过。
自己的孙子什么样她记不清了,她一直照顾着顾惠之和虞涵承,虞永芒出生后,她就该继续伺候着虞永芒长大。
她带着呆呆的方孟檀从裁缝铺子做好衣服,回去的路上又在摊贩那儿买了一个热乎的海棠糕塞到他冻僵的手里,低声嘱咐道,“吃罢,回去别跟别人说我给你买了。”
方孟檀知道何妈话里的意思,他双手捧着海棠糕慢腾腾地走着。
这东西很贵,面上淋着烫香的猪油芝麻,里头是甜津津的豆沙,寻常下人肯定是舍不得买的,顾惠之心好,给的钱多,何妈心好,舍得给他买,他才吃到了一口。
而这要是被园子里其他人知道,准要生出些针对三太太的闲言碎语。
他很感谢顾惠之,也很感谢何妈。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股甜味很熟悉,很像学校门口方昭明偶尔会在下学时给他买的梅花糕,甜得他眼泪都快滚下来。
方孟檀吸了吸通红的鼻头,把糕送到和他差不多高的老婆子嘴边,“婆婆,你也吃。”
这是他来到虞园后第一次主动和人说话。
何妈子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欸欸”了两声,然后用老树干一样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了声好孩子。
细雪天,黄昏里,方孟檀就这样和何妈分吃了一块海棠糕,一路从平江河走回了麒麟河畔的虞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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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檀就这样在虞园过了四年。
日复一日在三院和佛堂间来往,尽管是个下人,但他遇见的都是好人。
周翠岫的院子与这里不常来往,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而三太太顾惠之温柔,何妈慈祥,虞涵承嘴巴坏心却好。
尤其是虞永芒从一个小小婴儿慢慢长大,粉雕玉琢一个孩子,一逗就笑,惹得虞涵承从不喜欢她变成抱着不肯撒手。
方孟檀因读过几年书,除了跑腿,顺带着成了虞涵承的书童。
唯一让他觉得神秘的是大太太沈寄南。
他经常帮顾惠之去佛堂送饭,见到的大太太沈寄南是有些冷漠沧桑的。她不与人说话,长得比婚纱相片上要苍老不少,只带着一个同样冷漠的婆婆日复一日念着枯燥的佛经。
其他房有人嚼舌根说过大太太是个顽固的女子。明明是正房,还生了长子,偏不让他继承虞家的富贵,十几岁就送到外国去读书,到今天也没回来,像是不要这个家了。
方孟檀没有细听,他不是多事的性子,只顾着自己的差事。
一九三四年夏,方孟檀已经十七岁,眉眼清秀,个子也抽了条,不再是瘦瘦小小的模样。
十六岁的虞涵承已经上了中学,总是穿着身灰色的学生服拎着书包出门,日暮回来后先亲一口已经会说几个词的虞永芒,最后拖着方孟檀去小阁楼上的书房。
虞涵承国文学的好,但算术一塌糊涂。周翠岫房里的三少爷虞涵古已经跟着虞致笃打理家中生意了,虞涵承还在跟乘除法较劲。
他总是喝着何妈熬的绿豆汤,脱了鞋袜躺在书房藤编的椅子上,吹着虞致笃从上海托人买回来的“华生”牌电风扇,顺道指使方孟檀给他写作业。
书房外夜虫吵得很,方孟檀穿着短褂,写算术的时候总有蚊子飞来飞去。虞涵承就拿着把蒲扇给他打蚊子,他写到难处,秀挺的眉眼会皱起来。
六少爷就屈尊降贵的用白瓷勺儿挖一口清凉的绿豆喂过去。
方孟檀习惯他在这时候的殷勤,虞涵承很讨长辈的喜欢,长大了懂事了,对他也比小时候好了许多。比起周翠岫房里不苟言笑的虞涵古和吊儿郎当的虞涵伦,他觉得虞涵承实在是友善地不得了。
“你自个儿吃罢。”
方孟檀头也不抬,他刚喝过何妈煮的消暑茶,再灌一口冰的恐怕要闹肚子,所以拒绝了虞涵承的绿豆汤。
虞涵承也不恼,他躺着用脚尖把风扇往方孟檀处挪了挪。
“最近越学越难了,你先好好写,今天爹回来了,阿妈和我去二妈房里吃,二妈那边说是送了南湖蟹来,等回来给你带俩。”
方孟檀笑了,眼珠子跟灌了一汪水似的,“这东西寒凉,吃多了不好,厨房都是按上桌的人煮的蟹。你拿两个,旁人不吃了呀?”
虞涵承倒不觉得有什么,他扁了扁嘴巴,掐着手指,“二哥不回来吃,他说了门亲事,湖州那边的,这几天忙着讨好他老丈人。四哥......”
虞涵承突然没了声音,他忽然探过身子。
这一下子和方孟檀靠得极近,把方孟檀吓了一跳。
少年双眼晶亮,做贼似的道,“听说四哥最近在外头养了个唱戏的,男的。”
“你可别乱说。”
方孟檀瞪他一眼,手里的笔一抖,拧着眉头道,“这几天老爷在家,这话被旁人听了去,就是你编排二房,三太太不好做人的。”
虞涵承当然懂这个道理,他那个不见影子的大哥不回来,这家底将来肯定归了二哥虞涵古。他要是得罪二房,以后日子谁都别好过。
但他年轻,正是好奇的时候,嘴里憋不住话,不好跟别人说,只能跟方孟檀说。
“真搞不懂四哥。三姐嫁人,五姐去世以后,二妈就惯他惯得没边了,要什么给什么,连包戏子玩男人都睁只眼闭只眼,以后不得翻天了。”
眼见着方孟檀又开始瞪他,虞涵承赶忙放下蒲扇讨饶道,“当我没说。”
方孟檀合上作业本,他比虞涵承大一岁,却稳重多了。
他嘱咐道,“这事儿别再提了,好好看看给你写的算术。然后吃了饭也别带什么蟹,我去给大太太送晚饭了。”
儿童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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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虞园其人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