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西斜,眼下刚过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
五里村空着的打谷场上,此时整个村的村民都没集中在了此处,三三两两聚做一堆低声交谈。
“……到底怎么了?这好好的不让种地,也不让回家歇着……”
“听说,但凡来的一会儿都有银子拿?”
“……出去的人这是要造反啊?我亲眼看着朱村长也被他们连同外人一起绑来的!这别是联合了外人回来算账吧?”
与原村里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另一侧,站姿挺拔,衣饰整齐划一,表情严肃,目不斜视的宋家人与福威镖局的镖师们。
两者之间则混杂着,背井离乡又随着宋莲去而复返的吴勇等人。
眼下这些人中虽极少有人说话,却大都不是在一脸凝重的出神又或在左顾右盼,不知找着什么。
不安又混杂躁动的焦灼气氛在慢慢扩散,好在也并没让众人等得太久。
就在大多数人刚觉得身子被晒得暖融融时,通向村子正中的那条路上前呼后拥走来了一群人。
“来了,来了,是宋家的那个管事!”
吴勇身边站着的同伴,是最先看清自身后那条村路上徐徐走来的宋莲等人的。而这一声大吼后,瞬间就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箭般猛射向了身后。
蓦地,所有窃窃私语声都沉寂了,唯余一缕缕风声不时划过。
众人屏息以待着不知是福是祸的事态进展。
这一幕,直让见惯大场面的薛卫的不由得有些汗毛直竖,啧啧有声的转了两下脖子和紧握腰间剑柄的手腕。
众怒不可犯。
就算他们身怀利器,甚至他自个自持武艺不俗,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眼下聚在周围的村民足有宋家与福威镖局来人的两倍还多,这还不算吴勇等人,更何况这会儿他们正走向众人包围的最中央位置。
这样的场面,一个弄不好,或是因愤怒,或是因恐惧,又或仅仅只是一句引人误会的言辞,都会激起人潮不可控制的反扑。
那样的“洪流”但凡被掀起,别看散时“一滴滴”无力又渺小的模样,聚后便是堪比天灾猛兽的恐怖与难控,难测。
沈云鹤在幕篱遮挡下的英挺眉目也在看清此地后,立时紧紧皱起。目光也随后就投向身前,似为他引路又像是在带领他前进的娇小背影上。
这丫头,知道自个正要去玩儿一场,足以引燃所有人的“大火”吗?
走在第二位,这一刻几乎承受了绝大部分来自各方的窥探瞩目视线的宋莲,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
此时若有人能在她身边细致观察,便会发现平静的面目下,她其实稍微有些晃神。
不过很快,在众人来到晒谷场最高处时,宋莲一激灵后立时就从那种神游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并立时上前一步,越众而出站在了直面台下人的最前方。
“辛苦众位久等。”
“小生不才,偶然听说贵村有许多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又肯吃苦的女子,不知谁愿意将自个平日所做的女红拿来让小生开开眼,验证一番。”
一石激起千层浪。
“哎?这小子什么意思?”
众人正议论纷纷时,常去朱家做短工的一半大小伙子,忽然嘿一声,坏笑着高声道:
“听说城里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亲手做的女红,外男连碰都不会让碰。呃,还是连看都不许看来着?嗨,反正这怕是有辱斯文,十分失礼的事儿!”
人群里一身穿补丁摞补丁的小子闻言,立刻跳脚。
“难道台上那臭小子猪油蒙了心,想来占咱们村儿女人的便宜?!”
他家女人多,除了祖母和母亲婶子伯娘,堂姐妹外,他自个的亲姐妹就有三个。若台上的小子抱着这种坏心思,他第一个饶不了这人!
啪!——
“闭嘴!我看你小子才是猪油蒙了心。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好在站在穷小子身边的他母亲出手够快。不等旁人煽风点火,撺掇着小傻瓜再多说其他过头话,她先一把掌拍灭这傻小子才冒起的傻气儿!
“娘?”
“你这傻子!别说不先伸长脖子看一眼说话的是什么人,你自个儿难道不会动脑子先想想刚那话说的对不对,你就跟着跳脚了?”
眼看儿子还没反应过来,女人恨铁不成钢的又打了一把掌,同时口中又提示,也是教导道:
“别说你娘,婶子,伯娘和家里那些手艺过得去姐妹,就是咱们村儿但凡女红拿得出手的女人,哪个不希望把自个秀出来的东西拿到城里卖?”
能卖到城里去都要谢天谢地,算是十里八村儿头一份儿了。不说家里除了穿用能留下多少像样的针头线脑,像她们这样的手艺,大多只能盼着去赶集或卖给偶尔经过的货郎。
女人想到度日的艰难,又瞥到周围听风就是雨,隐隐被煽动的同村男子。回头又瞥见还有些一脸懵懂,没转过弯儿来的自家儿子。
没忍住怒火和手痒,又拧了一把身旁儿子结实却也瘦弱,没几两肉的胳膊。
“我们不多换点儿铜板,怎么填饱你们这群半大小子天天喊饿的嘴?!”
人城里富户的讲究和体面,是他们这些才逃荒落下脚,有上顿没下顿的能比的?
更别说,最近几年村里的男人们,不知怎么被本地村长朱家男人给忽悠的个个脑子像缺根筋似的,连地里的活儿都频频扔给家里的女人!
没事儿就跟在朱家那父子屁股后面在周围几个村晃荡,凭白给人家去充场面,当打手还不算,这眼看着又要替人家去拼命了?!
因村里女人们大多都看不惯朱家以强压弱,更看不惯朱家人有事儿没事儿总拿城里如何如何,挑唆自家男人吃喝耗费。
这会儿眼看着朱家人被昨晚来的外人强压在一旁,鹌鹑似的不敢吱声,女人们心里其实正隐隐觉得解气呢。
所以,即使有朱家长工挑拨,初时出离愤怒的男人们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但这份解气之中,也含着担忧与恐惧,期待与隐隐的渴望。
所以众人安静下来后,也仍在观望与等待。
朱家长工眼看着没挑拨起村民对外人的反感,正急着给主家想其他脱身之计。不想一抬头,就见台上的小子正冷冷盯着他!
这还不算,下一刻,这小子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后,对方微一颔首,就不引人瞩目的退到后方黑衣人堆儿里。
别人不注意,可长工却因心虚不敢不留意。
谁知下一瞬就见那青年不知和那些魁梧的黑衣人耳语了什么,在青年折身前,已有几个黑衣人鹰犬般迅速在人群中锁定了他!
只一眼,长工已被吓得的小腿转筋,牙齿打颤,哪里还能喊出半个字来?
这前后也不过几息之间。
宋莲眼见着事态并没继续恶化,暗中捣乱和蠢蠢欲动的几个也不敢再随便开口,便也没纠缠或多解释,直接抓紧时间继续下一步。
“众位乡亲无需多虑,小生只是诚心想看。那不若这样,若有哪位婶子大娘,嫂子姐妹们能帮忙拿一条绣品让我过目,这一锭二两的银子便作为报答!哪怕绣品不是本人的。”
这一句,再次如水入油锅炸起一片惊呼与私语声。
那可是二两银子,别说他们这些逃灾的流民了,就是守家带地的农户一年都攒不下几个铜板。
若是真能将这银子收入囊中,哪怕是和全村人分呢,一家也能落下几十个铜板了!
这会儿不只是村里的女人们激动,连刚被劝住还暗中抱持一定敌意的男人们,都忍不住一阵阵吞着口水。
一阵交头接耳之后,终于有一位中年女人在众人推举下,拿着一块洗到掉色却很干净的帕子,快步越众而出。
“媳,媳妇?!”
吴勇等人虽也在当场,但一直被五里村人排斥提防着,等女人走出人群,他才看清是自家媳妇被“委以重任”!
他即使脑子并不算灵光,可这一瞬还是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五里村人拿他媳妇当挡箭牌和投石问路的棋子了!
心底虽恨得咬牙,可眼下这局面实在微妙,吴勇心知不能多说其他,但暗地里已打定主意等今日事后,他们离开时定要将一家老小都带离这里!
这时,吴勇媳妇已来到距高台不足五步的地方,抬头仰视时,高声问道:
“小子,你真的能说话算话,看一眼就给我们二两银子?”
“这是当然。我家中有做买卖,虽只是小本生意,却也知道童叟无欺,一诺千金的道理。大嫂是想拿什么绣品给我看?”
宋莲说着,已几步走到高台边俯身蹲下,视线几乎与来者持平。
吴勇媳妇闻言,也十分爽快的一点头,随手将帕子举起递上前的同时坦率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给娃儿绣的肚兜。原晾在院子里等干,我正要收……”
才取下来捏在手里,还待再摘其他晾晒的衣物,就被她当家的昨晚带来村里的人,给“请”到了打谷场来。
这肚兜自然就一直握在了手里,直到刚刚被邻居发现,就此成了最现成的“牺牲品”。
“手艺不好,但我好歹用了些心思,针脚还算密吧。”
吴勇媳妇自谦着,同时暗中打量眼前少年。
其实,她并不怎么怕,虽然她家那耿直过头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冒傻气的当家男人,平时少有靠谱的时候。
但能被他领回自家在的村子里来,想必也不会是心思歹毒,心狠手辣之徒吧?
果然!
眼前的少年很快给出回应,不仅没让她失望,甚至还带给她一场意外之喜。
宋莲拿到小孩的肚兜后,细细验看过,直接伸手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连带手里的绣品一并双手递向前。
“有劳大嫂了,你看看够不够斤两。”
她笑着向来人确认。
宋连媳妇在手心儿颠了颠后,在众人翘首以待的紧迫盯人下,她眉梢忽地一扬。
“这,多了些吧?”
“多的,就当我请大嫂喝茶压惊。”
一句话立时羡煞旁人,又引来一阵人群骚动。其中不少是悔恨自己瞻前顾后,丢了一场意外之财。
宋莲没管其他,在将东西和承诺的银子给到后,她直起身,又扬声道:
“小生已亲眼看过,验证,这手艺和巧思的确不俗。”
这句赞美只略微缓解了丁点,场下错失发财机会的众人,心中那遗憾和悔恨,甚至大多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宋莲见状并不以为意,甚至嘴角的笑越发明显。
很快她那清脆响亮的声音,再次悠悠回荡在打谷场的上方,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所以,若村里哪家的女人觉得,自个有不输这位大嫂的手艺和巧思,尽管跟我们一起进城。我家的绣庄,出现银雇众位来做绣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