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余达荣启程回京。
小余府门前,一行人已经准备启程,余知礼却说要再话别几句,余达荣知道他在淮安这些年终归有了感情,也就叫人先上了马车。
四福一双老目熬的通红,他紧紧握着余知礼的手,却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余知礼便冲他一笑,道:“四福叔,我此去恐怕不会再回淮安。不过你放心,待我安稳下来,定会叫人接你们来京城。”
四福看着前方尹氏的马车,浑身都在颤抖,他牙齿打着颤,说出口的却还是只有一句:“老奴…老奴对不起少爷…”
余知礼耷了下眼皮,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我在你房里留了礼物,你记得没人时再看。”
四福一怔,不可置信道:“少爷留了什么……”
“无甚贵重的,你看了便知。”余知礼顿了顿,又道,“我不与春桃话别了,她眼睛哭的像肉丸,十分难看,你回头告诉她,再哭就要嫁不出去了。”
余知礼知道春桃就在门后偷偷看着自己,他松开四福叔的手,又冲着几人摆了摆手,道:“好了,本少爷走了,你们要记得挂念。”
春桃就在门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日余知礼回京,送行的人竟比他当年回淮安时还要多,马路两边送别的尽是余知礼能叫出名字的面孔——
有卖糖葫芦的张大米,余知礼有次与他闲聊,听他说是小时家里吃不起米,所以生他时便取了这么个名字。余知礼听后十分惊讶,第二日便派人从府中给他送了两袋大米。
也有卖核桃店的洪老板,洪老板成日在店里研究核桃的新做法,说要在死前制一道秘方传给后代。余知礼为此盼了好久,还亲自送过不少原料,洪老板前些日子才说颇有成效,不过余知礼却吃不到了。
更有同合酒楼的那帮伙计,个个儿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位少爷,小余少爷看似娇贵又麻烦,实际上却从没对这些下人说过半句重话。有回余知礼见上菜的伙计冻伤了手,还将自己的暖手随手给了他。
还有许多许多,卖鱼的宋大姐,染坊的陈小妹,菜市场把头的李大娘,余知礼每次去都仗着她眼神不好,多给她留几文钱。
余知礼在人后瞧见了跟他挥手的李大娘,他鼻头一酸,一下就拉上了车帘。
为余知礼送行的人整整站了两条街,许多余知礼好久不见的人也都来了,可唯独没有他最想见的人。
他的侍卫总管,说答应了便会来的公珏明,自那日在醉春楼分别后,便再也没了音讯。
余知礼没派人去寻,也没自己去找,他知道,公珏明若有意避人,他是怎样也找不到的。
余知礼听见马车外一句句的“小余少爷走好”,“小余少爷想吃什么记得来信”,“小余少爷此去一路平安”……
余知礼拉紧车帘,捂住耳朵,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
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不会有这样一群人了。
余知礼低着头,忽然双手掩面,余为安一怔,不知余知礼是不是哭了,他持剑的手顿了顿,双目直直看向余知礼。
余知礼将头埋进手臂,沉默了好一会儿,待他终于抬起头时,脸上却不见一滴眼泪。
他还是没哭。
只是双目赤红,比守了公珏明一夜那日更甚。
余为安吓了一跳,问:“二弟不舒服?”
“没有。”余知礼看着余为安的剑,也不说缘何,只道,“借用。”
余为安压了下眉头,半晌还是允了,亲手给人递了过去。
余知礼挥手抽出配剑,然后扯出自己衣袍的一角,刀刃向下,狠狠劈了下去。
余知礼割完衣袍,又反手将剑冲着自己的指尖比划了一下。
余为安一伸手,疑惑道:“二弟?”
余知礼冷着张脸,最终还是没做这傻事,他将剑还给余为安,留着余为安自己收拾剑柄。
那日马车离开城门前,余知礼掀开车帘,将那片衣料随手丢出,风一吹,衣片便被卷着吹走了几米。
余为安看着他,问:“割袍断义?与那侍卫?”
“并非。”余知礼闭上眼,一字一句道,“是与淮安。”
余为安不解,问:“为何?”
“没有为何。”
余知礼在心里道:只是从今日起,淮安不见余知礼,团团再无公珏明。
……
启程第三日,余柳柳又犯了毛病。
尹氏自那日承认克扣了小余府的银子,便再未见得余达荣一面,连回府的马车也是三人轮番看守,不许人探视。
本来余为安叫余柳柳自己坐一辆马车是怕她与余知礼再起冲突,谁知那日刚启程不过半个时辰,余柳柳便大叫一声,下人们停车一看,竟在余柳柳的马车内抓着一条小蛇。
余柳柳吓的不轻,捂着胸口上了余知礼的马车,说再不敢一人待着了。
余知礼看她一眼,也不知她是抽的什么邪风,就冷着脸道:“那我换车。”
“二哥。”余柳柳捂着心口,惊魂未定道,“那车真的有蛇。”
余知礼道:“我不怕蛇。”
“可是…”
余为安叹了口气,拦下余柳柳,说:“让二弟去吧。”
余知礼心道自己本也不用他人允许,便一抖衣袍,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落地之时,余知礼差点崴了脚踝,他一下站直,又觉得这一幕不胜熟悉。
余知礼想起公珏明,心道自己如今操心京城的事还不够,怎还有心思去惦记那人。
他掐了自己的掌心,又在心里骂了公珏明。
如此又行了五日,余知礼除了吃饭不与任何人说话,余达荣叫余为安多与他聊天,余为安却只道:“让二弟静心待会儿吧。”
余知礼那日听见这话时还觉得颇为喜悦,他想余为安既然这么说了,这一路定会拦着不让余柳柳来烦他。
结果当晚就出了差池。
一行人准备在客栈休息一晚,余知礼自然得了一个房间,他平躺在卧榻上,叫人熄了火烛,待人走了,又摸黑去点了根蜡烛放在床头。
余知礼并不喜欢这样安稳的一日,他想车队最好马不停蹄的前行,让人一刻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只有这般,他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人。
那人连银子都没要就不告而别,想必是厌极了自己。
余知礼委屈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又不知多少次从头翻看起来。
床头火光忽然一灭,余知礼吓了一跳,回身正要重新点上,却发现床边似乎多了一团影子。
余知礼想叫,但又想这已经不是他的小余府,再无人会舍命救自己,一瞬间又发不出声。
“小余少爷。”黑衣人手里的匕首寒光一闪,余知礼知道自己逃无可逃,只能将书塞回怀里,镇定道,“你是何人?”
那人却是一笑,匕首慢悠悠的抵上余知礼的心口,道:“取你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