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礼形容那画里的男子是极为好看的,公珏明问他具体哪里好看,余知礼就说哪里都十分好看。
“那人是背对着画的,我也不知他正面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仅看背影,应当与本少爷不相上下!”余知礼提到那画,话匣就像打开了似的,“那人斜倚在溪石上,手肘支着石面,手背托着侧脸,他披了一件白色的锻袍,不过肩膀是露出来的,十分雪白细腻!”
公珏明面色波澜不惊道:“看的这么仔细?”
“还有更仔细的呢!”余知礼回忆着那日的画中人,描述道,“那人从滑下半边衣裳下露出一个图案,不过图案被遮挡了大半,我……”
“你答对了图案?”
这算是公珏明第一次开口打断余知礼的话,余知礼一下没反应过来,侧目时还看着公珏明愣了一下。
公珏明的神色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余知礼仔细看去,又觉得有什么是变了的。
他答:“那倒没有,何安只问画中之人是在做什么。”
余知礼不知怎的,被公珏明一打断,情绪忽然低了一点,他道:“他们猜的乱七八糟,我只答是在睡觉。”
余知礼抬脚踢了颗石子,说:“反正只我一人答对了,他们传来传去,不知怎的就将我封为‘淮安第一聪明人’,其实后来也有人答说是在小憩,不过何安说我是第一个答对的,就打发走了其他人。”
公珏明眉宇间稍微用力,问:“何安见过画中之人?”
余知礼道:“没有。”
“那他如何得知画中人是在做什么?”
“因为陈逍遥来了呀。”余知礼耐心道,“那画是陈逍遥作的,他自然知晓答案,陈逍遥说他作画时,画中的人就是在溪边午睡。”
公珏明目光又是一滞,错愕道:“你见过陈逍遥?”
“见过。”余知礼奇怪的看着公珏明,问,“怎了?你也喜欢他的字画吗?”
公珏明羽翅般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扫了一下,他问:“陈逍遥还说什么?”
“哦,他还说画中的人脾气古怪,要不是在午睡,是绝不会允他作画的。”余知礼说完,又猜测道,“估计是哪家王侯的子弟,连溪水都是连在自己庭院的,好不自在!”
余知礼的兴致恢复了些,接着道:“总之就是那次,本少爷得了名号,又欣赏了蓝烟公子的大作,我再与你说说蓝烟公子的那副画…”
“不必了。”公珏明脚步一停,转身看向自然停下的小少爷,道,“少爷上马车吧。”
余知礼道:“我还不累。”
“是我累了。”公珏明一手叫停马车,又替余知礼掀开车帘,之后便定定看向不情愿的人。
余知礼不知公珏明怎么突然生了气,他从未如此看过别人的脸色,于是余知礼一咬牙,抬脚踏上马车,看也不看身后的人,只冷冰冰道:“那你便回去歇着吧!”
车帘刚一放下,马车就重新走了起来,再过一会儿,到了马匹上不去的山坡,余知礼才知道——公珏明是真的走了。
余达荣叫人聚在一起,点了人数后又吩咐说:“山路不好走,都跟紧些。”
余知礼只觉得耳边有呼呼的风,余达荣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是余为安走过来,看见余知礼的神色,问:“二弟的侍卫呢?”
余知礼面色一崩,余光见着余柳柳也在等待答案,于是便道:“走了。”
余为安一愣,问:“走了?”
“哦,本少爷昨日给他下了毒,估计是忽然毒发了。”余知礼面不改色,朝前迈出一步,道,“不必理会。”
“什、什么?”余柳柳立刻提着裙摆跟上来,问,“二哥…二哥给他下了毒?”
余知礼脚步没有丝毫减慢,只道:“怎么?”
“为、为什…”
“不为甚。”余知礼高昂着头,半点儿也没有走上路的样子,冷漠道,“本少爷自己的侍卫,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余柳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余为安的一个眼神吓退了身影,她缓缓走在队伍的最尾端,由两名从京城带来的下人搀着,一路都在四处寻找公珏明的身影。
余氏祖先的坟墓建在半山腰,面向的一侧是悬崖峭壁,但也是极好风景。
余知礼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走这么多路是什么时候,他累的直喘粗气,但见余为安在自己身侧呼吸平稳,又故意站直身板,不想丢了面子。
余达荣在京城十数年,祭祖的规矩都比先前繁琐了不少,他命人摆上果蔬贡品,结果好一会儿还不见下人回报,余达荣便上前问:“什么事?”
下人见余达荣前来问话,一下惊慌的跪到了地上,颤颤巍巍道:“老爷恕罪,是…是贡品少了一样…”
余达荣当即大怒:“什么!”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奴婢明明记得带了的,不知怎么就…”
余达荣大呵一声:“少了什么!”
“回老爷的话,是…是糕点。”
尹氏走过来,训斥道:“总共这么几样东西也能忘,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想办法!”
下人额头触底,连声道:“是,奴婢这就下山去取。”
“娘。”余柳柳掩面轻咳一声,又看了余达荣一眼,小心问,“那糕点…要许多吗?”
尹氏见到余柳柳,平复下了情绪,道:“那倒不是,一块也好,但总归是要有的,不然不吉利,祖先怪罪到我身上便罢了,万一迁怒到你爹……”
尹氏摇摇头,一下噤了声。
余柳柳低了下眉,又朝余达荣走了一步,道:“爹,我们来时已耗了不少时辰,下人一去一回又不知要多久,我知二哥身上带了桂花酥,不如先借来一用?”
余达荣怒火尚未平息,惊道:“知礼?”
“是,我见二哥一路都没吃,应该还是完整的。”
余达荣便一挥手,急匆匆道:“快去叫知礼!”
余知礼被人从几米外请来,他小腿酸着,见到尹氏时还冷着张脸,余达荣见他来了,即刻便问:“知礼,你可带了桂花酥?”
余知礼一怔,霎时将目光投向余为安,但见余为安面色平和,他便又转而看向余柳柳。
余柳柳半垂着头,不敢看余知礼的眼睛,余知礼明白过来,便道:“已经被我吃了。”
“怎会,方才上山时还见二哥揣在怀里呢……”余柳柳在人后柔柔弱弱的提醒了句,余达荣便一皱眉,对余知礼道,“知礼,一块桂花酥而已,你藏它做甚?”
余知礼硬道:“我何时藏了?我要真藏了,她又怎看的见?”
余达荣毕竟刚与余知礼重逢不到一天,他忍下怒火,平和道:“早知你喜欢,爹从京城给你带些来好了,这样,等这次回了京,我便命人给你送些过来。”
“不必。”余知礼挡着自己的袖口,小心翼翼的退后一步。
尹氏见状,又附耳在余达荣耳边提醒道:“老爷,快午时了,下人们取回来怕是要误了时辰。”
余知礼一皱眉,偏偏听进了这句话,他凶巴巴对尹氏道:“只听说成亲要良辰,却没见过祭祖还要吉时的!”
尹氏看他一眼,面有揶揄道:“这也不怪你,你在淮安待的久,许多规矩都忘了。”
余达荣见日头升到了头顶,也不愿意再拖时间,便冲着余知礼伸出手,道:“知礼,拿出来。”
余知礼死死咬着嘴唇,顿觉周围的目光是要逼死他。
余达荣,余为安,余柳柳,尹氏,再加上那几个不知名的下人,此刻全都带着埋怨看向他,不解他为何这般无礼又幼稚。
余知礼鼻头酸了下,然后手中突然松力,下一瞬,那油纸包着完整的桂花酥便出现在了余达荣的掌心。
余达荣随手将桂花酥交给下人,也没在意余知礼之后是个什么神情。
下人们纷纷重新忙碌起来,只余为安一人看向余知礼,见他背过众人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可再回过头,余知礼的脸上又连半点哭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块被拆开油纸后摆来摆去的桂花酥。
那是他的桂花酥。
那是公珏明买给他的桂花酥。
但现在公珏明走了,桂花酥,也不属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