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的神色这才紧张起来,他站起身子,不知道往哪放的手也微微颤了颤。
白发男子所言,掷地有声,不像虚晃妄言。
朔倒是没再吓唬现场的几人,拍了拍旁边张真言的肩膀。
“也不用紧张,还在观察期。”
“而且你们看到的我,只是一个化身,暂时还要被这小子的山鬼花钱簪束缚。”
说完,他的身形便又开始化雾,面目逐渐模糊。
见他快要消失,六爷声音激动,赶忙急问。
“不知是哪位鬼差?或是哪路鬼神?!”
“度朔。”
失去人形的雾气中,传出一句低语,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
语毕,雾气便消散一空,细细看去,残存了飘渺的一缕,如同流云,回到了张真言头上的山鬼花钱簪。
张真言还在状况外,他试图让脑子运转,把这些天的思绪拼凑起来。
六爷则是和鱼九对视了一眼,少女的双眼澄澈,眼神中并没有恐惧,更多的是平静而坦然。
六爷原本紧绷的神情也舒缓下来。
鱼九莞尔一笑:“我活得够久了。”
天地之间,某一处幽深空间。
一座高耸的山体之上,青绿铺满了每一寸土地,无数不知名的小花如繁星点缀其间,它们发出莹莹光斑,独自寂静绽放,没有风拂日晒,在夜色之中,宛如一片梦幻花海。
在这漫山的青绿与荧花之中,没有其他生命的存在,唯有山顶,孤独生长着一棵桃树。
桃树只有一棵,却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壮观景象。
它的根系大概在地下绵延千里,地上的桃木枝干同样绵延不绝,覆盖整座山头。
但它并未呈现枝繁叶茂的生机之态,更像是濒死之躯。
光秃秃的枝干向上伸展,向这片黑色的空间无尽蔓延。这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生灵,虽有庞大身躯,但生机渐渐消逝。
像一幅诡异的枯枝画卷。
而整座山,没有丝毫声响,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寂静的山坡上,枯桃树下,静静靠着一个白发男子。他双目紧闭,似是梦中。
一树一人,构成了充满神秘与孤寂的画面。
突然,白发男子的脸上浮现不爽之色,他睁开双眸,眉间皱起。他本来释放了一缕神识游走人界,此刻却被不速之客打扰。
“度朔大人。”
伴随一个低沉的男音,山坡之上,出现了全身玄袍、狐头人身的妖鬼之物。
它身躯呈现出人类的轮廓,修长挺拔,黑色长袍点缀着金色的纹路,一对长而大的狐耳立在头上,狐狸眼睛却没有睁开,说话的时候,只有尖尖的狐嘴上下张合,带着奇异的腔调。而它身后,九条黑尾毛发乌黑发亮,正在阴柔摆动。
朔收敛被打扰的不悦情绪,站起身整了整衣衫,立在树下。
他目光锐利望向狐妖,语气平淡:“瞎眼狐狸,什么事要当面讲?”
“冥主要见你。”
狐妖依旧闭目,尖嘴咧开发出咯咯的笑声。它优雅摆袖,做出请的动作,侧身等朔与他一道下山。
“走。”
朔淡淡应声,跟着狐妖消失在原地。
无尽的黑暗中,只留下漫山荧花和枯桃树干的孤山。
午后柔和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旅馆房间。
六爷坐在窗前沉默思考着什么。
房间空地上,鱼九和张真言面对面,盘坐在地上互相对看。
“你是说,你活了将近六十年?”
张真言目光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眼前的鱼九,发出疑问。
她的皮肤紧致光滑,宛如细腻的瓷器。五官也十分精致,眼眸清澈明亮,找不到一丝一毫因时间流逝而产生的衰老迹象。
分明就是正值青春的少女,浑身充满朝气与活力。
“准确来说,59岁。”
鱼九心里又算了一遍,1951到2010年,是59岁没错,不过她今年生日还没过,算58岁也可以吧。
张真言开始怀疑鱼九是不是人类了。
看张真言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鱼九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真是人,就是多活了很多年,看起来没有老。”
“啊?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
张真言脱口而出的瞬间,突然想起来,儿时和师父聊过这个话题。
在他尚是十岁孩童的时候,在三清祖师像前习读《道德经》。
读到“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时,他问一旁的师父。
“师父,天地可以长生,我也可以吗?”
面对黄毛稚子,师父摸了一把蓄了多年的长须,故作高深。
“当然不可以,除非,你能修道成仙,或是修炼成神。”
思绪拉回,他看向眼前并不修道的水家少女鱼九。
张真言问:“你成神了?”
鱼九扑哧笑出声:“你看我是个人样,还是个神样。”
随即她指了指张真言头上:“你家朔大人,才是神呢。”
“收我这条老命的鬼神。”
张真言咽了下口水,他不太确定朔还在不在,会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鱼九向张真言抛出一个问题。
“你知道度朔吗?”
张真言会意,他知道鱼九要提什么,刚刚在房间内,朔化雾离开的时候,留下的就是“度朔”二字。
《山海经》有云:“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张真言回想在毛山观看过的各种经书传记,得出结论。
“度朔,最早记载于山海经,是阴阳交界、鬼门所在。在道家神话体系里,度朔山所在的地方,也是俗称的地府,幽冥鬼界。”
“朔大人,是度朔山的鬼神吧。”
张真言脑海里浮现出朔化身人形的模样,他老是一副散漫不羁的神情,像是对世间万物都满不在乎,但严肃起来又身姿挺拔、面容凝重、双眸深邃。
其实张真言一直不太敢直视朔。可能神明就是这样捉摸不透吧,尤其他还是鬼神。
“应该是吧。”
鱼九歪了歪头,也表示认可。
她目光悠悠望向窗外,澄澈的眼眸中映出了天空的景象。天上有大片云朵正在漂浮移动,像一群自由自在的精灵。六爷的轮廓勾勒在窗前,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孤寂。
她也想自由自在的活,但自己身上有着不一般的身世,也不能辜负六爷的希冀。
鱼九思及此,继续开口。
“度朔山,其实还有个别名,叫桃止山。”
“传说度朔山一片荒芜,只生长有一棵三千里的大桃树。”
“我和六爷游历几十年,专做横跨阴阳的行当,接触的妖鬼没有一万也有数千,其中也有从地下逃出来的。”
“我们虽然是凡人肉身,没有去过鬼界,但那边的一些情况也有一定了解。”
鱼九一边说着,无处安放的双手已经自顾自摩挲起胸前的头发,习惯性编起了麻花辫。
“度朔山上,有两位鬼神。”
“他们是双生神祇,一个阴阳关山,一个千里桃扉,共同镇守冥界入口。”
“自称朔的那个,应该就是阴阳关山,山神度朔。这样看来,也算是山鬼,还是来自地下的山鬼。”
“而另一个桃妖鬼神……”
“在我这。”
张真言看到鱼九把编好的辫子放到脑后,食指指向自己的心脏。
“啊?”
张真言懵了,这是什么原理?他试图理解,“你是那个桃妖?不对,你是人……你和桃妖鬼神共用一具身体?”
“应该是被我阿妈,封印在体内的。”
鱼九看向六爷,“当然,这是我和六爷的猜测。”
鱼九是棺生子这件事情,之前已经在车里说过了。
当年阿妈死时,已经足月的她,竟然在死去的母体中活了下来,被六爷抚养长大。
据六爷所说,她出生时,小小的心脏位置竟发出诡异的光,带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而后来的几十年,也印证了鱼九体内力量的非比寻常。她从十七岁起,便生长缓慢,身体几乎不再发生成长的变化。
准确来说,经过时间验证,鱼九容颜永驻,身体的各项机能也都维持着最健康、最有力的状态。
她被定格在了最青春年少的那一刻。
也因为这样,六爷在发现端倪之后,便带着鱼九辗转多地,既为寻找凶手,又为掩藏她异于常人的秘密。
背井离乡几十年间,虽然不曾查获杀死阿妈的真凶,却逐渐拼凑出了她体内那股神秘力量的来由。
思及此,鱼九不觉唏嘘。
但张真言不想直戳鱼九的难言之隐,他把话题拉回一开始,并且做出了结论。
“没有修道成神,而是封印了神。鬼神的力量影响了你,鱼九。”
“所以你才能长生!”
“……”
鱼九本来沉浸在自己几十年的回忆中,被张真言的赞叹拉回现实。
“你想长生?”鱼九问他。
张真言摇了摇头:“我师父说,修道人的目标,无外乎三种。”
“一是成仙。纯阳真仙,与大道同在,同天地不朽,也就能长生不老、上天入地,说不定还能位列仙班。”
“二是成神。人鬼之神,抛弃**凡胎,成为灵体那种存在,受世人子孙的信仰膜拜,也能长生不老。”
张真言看了看快六十岁、本该是老人的鱼九,他叹了口气,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和你一样长生,我只想充实的过完作为人的一生。”
鱼九顺着他的话说:“所以,你想修第三种。”
“是呀。”
张真言点点头,继续:“前两种,成仙成神的,太玄乎了,已经不是做人的范畴了。”
鱼九配合的认真听着,心想这小子还挺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普通资质,就算铁了心去修仙修神,一辈子可能也赶不上趟。
“我还是要做人的,人间那么大,我还没看完呢。”
张真言一本正经,连背都挺直了,这是他第一次把人生目标讲出来。
“第三种,就是真人。”
说到这里,沉思在自己世界里的六爷也转身看他,对于道家的修炼体系,他还是第一次详细的听到。
看起来,六爷好像想通了什么,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副坚毅的神色。
张真言看到多了一位认真的听众,双手不由攥紧。
“修炼成厉害的道家真人,就是我的目标。”
鱼九为他的志气发言拍了拍手,鼓掌以示加油打气,又发出好奇的疑问。
“那么,怎么成为真人呢?”
“这……我师父就没怎么细说了。“
张真言仔细回想,好像师父只说过,成为真人后可以役使鬼神、搬山填海,至于如何修炼的细节,就没提过了。
鱼九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打趣他:“难不成,你师父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还是说,你师父其实也不会修炼?”
“不是不是……”
张真言连忙摆了摆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试图为自己和师父挽回一些颜面。
他的声音响亮而坚定。
“修道这种事情,当然要靠自己才行!”
“你这小孩,挺有志气。”
六爷难得舒展眉眼,夸了一句张真言。
张真言突然被夸,但由于心里对于修炼一事还没个方向,脸上泛起了羞涩。他突然后知后觉,本来在聊鱼九的事情,怎么聊到自己身上了。
他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神色流露出担忧与关切。
他站起身,快速瞥了一眼同样站起的鱼九,目光转向六爷:“朔大人的意思,是要收回鱼九的命数,放出体内封印的桃妖吧?”
看到六爷和鱼九算是默认,张真言一句“那怎么办”脱口而出。
六爷语气平稳:“是有个办法。”
“哦?”
朔淡漠的一声冷不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