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的人细不可察地一抖,硬着头皮答应:“殿下?”
李佑祺抬起胳膊指指何瑞琼,不冷不淡道:“这位是太傅何郅家的二公子何瑞琼,自小与本王一同长大。”
叶睿宁长得纯,一双眼睛璀璨而透亮,一看就没经过多少事,有点呆呆的,何瑞琼生怕他反应不过来惹岐王不快,忙溜过去自荐:“我,我就是何瑞琼,刚会走的时候就跟着你家王爷屁股后面溜达了。”
叶睿宁被突然横插进视野的大脸惊了一下,略微往后缩了小半步,拘谨地行了一礼,“见过何公子。”
这一礼姿态标准,眉眼恭顺,竟比教坊司专门的歌舞乐伎还要更讨人欢喜,李佑祺心情略微好了些,朝他勾勾手,“过来。”
叶睿宁楞在原地没动。
余银屏悄悄在身后戳了他一下,叶睿宁浑身一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自打第一次见到余银屏后,他早已对他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再结合方才几人的举动对话,他再傻也该确认了余银屏跟岐王之间那种不正当的关系。
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叶睿宁就一万个不愿意。
但李佑祺的眼神是那样的深沉,眉骨高秀挺括,日光在高窄鼻梁一侧投下化不开的阴影,犹如暴风雨前沉默的酝酿。
叶睿宁可以不从,但阴晴不定的王爷实实在在让他忌讳莫深,他担心会连累身边的人,他知道李佑祺有这样的魄力,不论是余银屏还是夜倚鸢,他都不能让他们身涉险境。
而且最重要的,他答应寇尘,要帮他探出一些事情。
叶睿宁咬咬唇,强忍着一阵阵冲刷过全身的恶寒,僵硬地踏上台阶,一步一步,将自己的灵魂留在了阶下,被西沉的太阳抛弃在高啄檐牙的影子里。
李佑祺伸手将他揽进怀中,宽大的手掌虚扶在叶睿宁后腰上,为他身体细微的战栗感到不悦,却又因他不曾闪躲的乖顺化开了眉间的冰霜。
余银屏站在阶下看着叶睿宁拢在阴影中的脸,柔和飞扬的眉毛被压下去了,鼻翼不服气的翕动,嘴唇紧抿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折.辱模样。
他心中不忍,却也爱莫能助。
何瑞琼好整以暇地目睹了这一场霸道王爷强取豪夺乖乖小绵羊的戏码,心情大好,有样学样地一脚绊在脚踝打散余银屏的平衡,在他将要摔倒时横勒住脖子强硬地拖上台阶。
余银屏双手虚扶在何瑞琼小臂上,却不敢用力攥紧,被勒得缺氧,白皙俊俏的脸上一片涨红。
叶睿宁给这场面吓着了,怎么会想到方才还打情骂俏的两个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这幅惨烈样子,浑身惊悚地打了个寒颤。
李佑祺略勾了勾唇角,道:“你下手没轻没重的,别把本王府里的人给弄死了。”
“一个男人,又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殿下怕什么!”何瑞琼撒开手,颇有些兴致缺缺,“你说同样都是强取豪夺,我总觉得我做出来就是比你差些味道……没意思。”
李佑祺慵懒地丢了个眼神过去,“你常年在京中养尊处优,身子都绵软了,不如等下次跟我一同去军中历练上一年半载,保证叫你再不抱怨于此。”
“诶别!你那西北之地夏日酷热,冬日更是苦寒,我还是不去了。再说,现在陛下那边……”他空了一下,给他递了个眼神,“还想着出征呢,也不怕皇后娘娘心疼?”
“本王出不出征,向来只关乎西北边事如何。至于父皇……”李佑祺眉眼微暗,说道,“他没有节制天下兵马之志。”
这番话,实属不妥,何瑞琼作为官宦子弟不便多言。
余银屏便适时跳出来插嘴,娇嗔着轻轻推搡何瑞琼道:“何公子方才好生粗鲁,弄得奴家怪疼的,改日可得请奴家吃酒赔罪才好。”
何瑞琼自然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道:“得嘞,今晚本公子就在你家殿下府中好好补偿补偿你。”
李佑祺轻轻摸索着叶睿宁后背,随口应付何瑞琼说:“不久前文平王兄送来十几坛月寒露,等下给你尝尝。”
月寒露……
叶睿宁猛地想起什么,脸色顿时就变了,李佑祺微微曲起指尖刮了下他脊背,叶睿宁立马条件反射往前一挺腰,李佑祺顺势将其往怀中拥住,看起来倒像是叶睿宁主动往他怀里钻似的。
何瑞琼勾唇一笑,揶揄地瞥了二人一眼。
李佑祺心情大好,将手中毛笔递给身旁下人,这才问叶睿宁道:“本王送你的东西,可还喜欢吗?”
“……”叶睿宁嘴巴动了动,绷着发白的脸点点头,“喜欢。”
“喜欢就好。”
李佑祺瞧着他笑,温热的鼻息喷在叶睿宁额头,倒叫他无端想起了寇尘。
寇尘……
寇尘……
叶睿宁垂下眼帘,在脑海中默默描摹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儿。
李佑祺没发现他的失态,抬手吩咐身边随从,“晚上设宴,招待何公子用晚膳。”
晚上的事情没能按照叶睿宁预想的来,他不但又被岐王留下共用晚膳,还再一次被安排在了李佑祺身旁坐着。
何瑞琼坐在另一边,余银屏在旁边伺候他,百依百顺尽心侍奉。
这样的画面一旦与脑海中醉仙居的回忆重合,叶睿宁心中顿时便生出一股侵入骨髓的凉意,一阵一阵冲刷着他奄奄一息的自爱。
何瑞琼揽着余银屏,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和他灌酒,像极了去青楼喝花酒的富家公子。
叶睿宁厌恶地不去看他们,心里一遍又一遍预演等会儿岐王要是劝酒自己该如何拒绝。
不过幸好,岐王看起来并没有找自己麻烦的样子,自顾自吃着流水般的山珍海味,时不时跟何瑞琼说几句话碰碰杯。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逐渐颓靡,叶睿宁枯燥地嚼着甜羹里的莲子,眼神不禁有一点麻木。
忽然,席间的气氛冷凝住了,叶睿宁无意识地抬起头,就见一桌子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垂眸一看,原来是李佑祺将一杯酒举到自己面前,目光稍稍一抬,他能很清楚的看到他眼底汹涌彭拜的**与玩味。
何瑞琼喝得满脸酡红,隔着一张桌子起哄道:“那谁,小叶啊,殿下亲自给你敬酒,快喝了吧!咱们殿下冷面无情,你可别辜负了这好意!”
叶睿宁能看出李佑祺也染上了几分醉意,眼神中微微泛着些黏黏糊糊的劲。
他身体僵硬得不行,哆嗦着手接过那杯酒。方才那颗莲子似乎没有去心,苦涩的味道迅速在口腔蔓延开,沿着咽喉和食道侵入胸膛和心脏。
李佑祺不撒手,于是两个人两只手一起捏着酒杯倒进叶睿宁口中。
李佑祺餍足地叹气,凝视着叶睿宁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倾身。
叶睿宁迟钝得愣了一下,而后一下从座位上弹开,宛若惊弓之鸟。
“殿下……”
叶睿宁典型身体快过脑子,现下找不出借口来才终于意识到他把事情做得有多绝多难办。
岐王不说话也不看他,沉着脸坐在首座上。
叶睿宁怕极了他这幅不苟言笑的阎王爷样子,因为上一次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时,差点用那一地的烈酒把自己给灌死!
他不知道这次岐王又会怎么折磨他,更何况这次还有旁人在场,不论人多人少,总之被当众羞辱的痛苦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百倍。
“殿下……”
余银屏也懵了,弱弱地开口唤了一声。
岐王不予理睬,自顾自斟满一杯月寒露一气饮尽,待到头部回正时,锋利的剑眉深深拧起。
叶睿宁麻利地跪下,一张小脸刷白,硬着头皮给自己找台阶,“殿下恕罪,草民……草民身体不适,恳请先行回去休息。”
他说这话时何瑞琼正仰着头嘬酒壶口,闻言不禁哼笑,阴阳怪气道:“呦,真是苦了你了,身体不适也得等到跟王爷喝完酒……王爷!他一边叫着,向前扑到李佑祺身边,在他肩头没轻没重地拍两下。
“王爷您面子就是大!我……我就不行了,哎呀……”何瑞琼晕头转向地往后仰,多亏余银屏接着才没摔到地上,但还是噼里啪啦砸了几盏碗碟。
沾了油腥的筷子头结结实实滑过丝绸的衣袖,李佑祺深深闭眼,满脸的“本王想杀.人”。
偏何瑞琼这不怕死的又连哭带叫地扑上来,抱着尊贵的岐王殿下开始诉苦,痛陈他亲爹何郅天天骂他不学无术,回院里躲着也不得清净,被一屋子大的小的哭叫得头疼。
“……”
何公子,你确定你那一屋子娇妻美妾撒泼打滚不是跟您学的?
要说这何瑞琼,真不愧是常年流连烟花柳巷之人,在李佑祺肩头一拱一拱撒娇示弱的动作之娴熟直接给叶睿宁看愣了都!
叶睿宁呆呆地望望余银屏,就见后者也是满脸不知所措,伸着手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李佑祺被闹得头大,纯属碍着多年情谊才没一脚把他踹残废。
结果余光一瞥叶睿宁还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好容易压住的火气蹭一下又旺起来,忍无可忍地咆哮道:“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滚!”
李佑祺是常年随军的将王,发起火来十分骇人,滔滔气场锐利如剑,连带着四周的气压也低沉下去,叫人气都喘不匀。
叶睿宁冷不丁被吼,先是一愣,而后眼眶瞬间就红透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往后退时步子都发飘,直到出了膳厅腿还软着,但总算松了口气,抹把泪扶着夜倚鸢走下台阶。
身后厅里,李佑祺发完脾气骂完人,心里的火气一点没散不说,反而还大有愈烧愈旺之势。
叶睿宁的脸盘虽然不大,但五官却长得舒展,因此那份委屈一旦漫上来后根本无处遁形,被李佑祺清清楚楚收进眼底,无异于火上浇油。
这大胆刁民!
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不快,实在是大逆不道!
余银屏一看李佑祺脸侧咬紧的肌肉一闪而过,便知他又要降罪于叶睿宁,顾不得自身安危连忙打岔道:“殿下,何公子有些醉了,要不要找人来把他带到客房歇息。”
李佑祺正愁没处发火,他这一出声无异于祸水东引,劈头盖脸就骂:“这种事也需要本王教你吗?你入府这么多年,竟是把脑子也给养坏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王要你何用!”
余银屏自然而然地跪下,“殿下息怒,一切都是妾身的错,要打要骂妾身悉听尊便,但请殿下保重身体。”
“……”
李佑祺咬咬后牙,喊来下人把何瑞琼弄走,又不胜其烦地把余银屏也遣了回去。
好容易虎口脱险,叶睿宁奔命的速度简直快到飞起,余银屏费了好大劲,腿都快跑断了才终于在花园看到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连忙喊住他。
叶睿宁眼眶还红着,垂着手站在原地,见他走来小嘴顿时噘得更高了,寻求庇护似的撒娇:“银屏哥哥……”
余银屏承认,在听到这个称谓的时候,自己被数年王府生活磨砺得心如止水的心,突然狠狠地震颤了。
先前他称自己叫银屏哥哥,是因为自己是他在王府中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朋友,这无可厚非。
可经过今晚一事,他本以为倍感折辱的叶睿宁,会同屈居人下、明明是个男人却甘为人妾的自己疏远,却不曾想,竟是自己心胸太过狭隘了……
“对了,方才我出来时,听到殿下骂你……他没牵连到你吧?”
“没有,我跟随王爷很久了,他的性子我清楚。”余银屏的喉头有些梗塞,话到这里怎么也再说不下去,半晌才迟疑着发问,声音细细地发着颤:“你……不嫌弃我吗?”
“不会。”叶睿宁摇揺头,“我为什么要嫌弃你?你给我做好吃的,还来看我,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可是,你明知我的身份……”
“那又如何?”他倦懒地揉揉眼,明媚的笑容耀眼得不得了,枕在余银屏肩上乖乖说着话,语速很慢,带着点酒后的俏皮:“在这王府里,岐王那样厉害,动一动手指就能碾死所有人,我觉得你应该也是出于无奈,这应该是你能想到的让自己活得最好的方法。”
叶睿宁笑一笑,抱着余银屏的胳膊乱蹭,“最重要的是,你对我好呀,跟我家里的哥哥姐姐对我一样好,所以我喜欢你……”
一番话,直白又直率,带着毫无缘由与底线的信任。
过惯了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这样的坦诚倒是愈发珍贵,狠狠一下击中心脏,把左边胸膛填得又热又满。
余银屏口中渐渐泛起咸涩,万语千言堵在喉头,不知该从何说起,搜肚刮肠最终只道出两个字,却是对他而言最高的拥戴,他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