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公寓顶楼的的房门打开,施玫从房中出来,手里拎着一小袋垃圾。阳光斜斜从窗户外刺进来,她那一头蓬松的卷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卷发下面是一张素净的脸,两条细细的眉延展开去,眼尾几道深褶。有人说她四十岁,有人说她五六十。
这两种说法套在她的身上,竟都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这些同只有一栋楼收租的施玫是没什么关系的,她不在意这些,只在乎有没有租户拖租。
做房东也是一门学问,尤其是在广州做房东,厕所堵了要帮忙通,跳闸了就得化身电工,有租户被锁在门,便要当个“消防员”。
搭长梯,用竹竿,从窗户的缝隙里勾房门钥匙。
还要兼做清洁,最后这项倒是她自己愿的,她生来爱干净,看不得脏,每天都会把楼梯楼道拖一遍。
施玫想,这世上绝没有比她更忙的人儿了。
味道,忽如其来的味道,窜进施玫的鼻子里,刺得她流出了眼泪。
那并非是什么刺激性气味,而是一种臭味,实在是臭得离谱,便刺鼻刺眼。
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了整条楼道。仿佛一夜之间,有人在楼道里扔了十几只腐烂的老鼠那样。
她下意识地便捂紧了口鼻,连手里的垃圾也顾不得了,转身从房里取出扫把簸箕还有手电筒。
要怎样去形容施玫所看到的一切。
“我有时觉得那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但它就像长在我的脑海里一样。像番薯,对,就是番薯,我觉得它从我的脑袋里长出了枝叶!它在我的头上乱晃,而后,而后又孕育新的种子,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都在我的脑子里,我拿不出来。”
何清平听到的就是这样一段话语。
背景是吵闹的街市,而施玫说话的对象也不是何清平,而是她养的603。
一条土狗。
何清平一开始并不知道施玫在讲什么,直到施玫转头,望向自己那栋租楼时,何清平不知为何遏制住了她同房东打招呼的念头。
她不能从这样一段话语中拼凑出当时房东所看到的场景。
这栋楼属于施玫,正是因为属于施玫,所以它的一切部件,都带有强烈的施玫色彩。
譬如时亮时不亮的声控灯,那条细窄的楼梯,干净但泛着黄的墙面,以及只在一楼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
由始至终,同这栋楼一起生活的人只有施玫一个人。
那滩吸附在楼道墙面上的黑影,是如何成为施玫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的?谁知道?
那并非什么古怪可怕的画面,若画面可以用恐怖指数来标明其恐怖之深浅。
大概只能算是一张不入流的照片,一团形状奇怪的黑影吸附在楼道的墙面上,放大看,可以感受到那并非绘制的图案,而是浮动的,有厚度的东西。
照片的来源是那位同何清平呛口的409租户陈先生。
“那是什么?”
何清平并没有将心里的疑问发到群里,发生的“那件事”对何清平并没有什么影响,若说有被影响到的人,那就是施玫。
“靓房出租,一室一厅,有意请联系施小姐,电话18026709611。”
401的租户消失了,或者说,自四月十三日起,外出未归。
起先何清平并没有将那团黑影同一个租户的失踪联系起来。
409发照片到群里,是责难有租户乱泼乱涂污水到墙上,搞得整栋楼都有臭味,顺便责难房东没有做好卫生。
矛头一度对准何清平,一个大半夜不睡觉,在楼道里跑来跑去的女人。
但是那张照片被认为是“伪造”,因为作为拍摄背景的墙面上并没有409所说的污痕,只有那股子恶臭是真实存在的。
“臭味是因为有只死老鼠啦,我已经清理干净啦,你这个照片应该是拍摄的灯光问题吧。墙很干净的。”
在房东的镜头里,墙面微微泛黄,但绝没有409所拍摄的黑影存在。
许多人都去看过那面墙,那墙微微泛着黄,再无其他痕迹。
············
连维维没想到自己会看见那样一幕,晨早六点多,她脸上的妆容早已斑驳一片,但她无力去拭干净。
上夜班是十分熬人的事,连维维常对姐妹说,自己干不了几年啦。
没人附和她,大家都是拿身体来博的,谁比谁惨,谁又比谁好过。
夜班的工资高,熬是熬了点,但攒钱快,就是让连维维换,她也不知道要换去哪里。
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一根被即将被风吹熄的蜡烛,只有一点烟会随风去,有时又觉得老天爷往她的身体里倒了助燃剂,要她这样烧啊烧啊,将整个人都烧干净。
刷刷刷扫把刷水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她对这样的声音并不觉得陌生,她的房东是个爱干净的女人。
隔不了一两天,就要将楼道清洗一遍,选的时间大多是早上,同连维维下班的时间正好撞上。
她的心砰砰跳得很快,那是熬大夜的后遗症,只得扶着楼梯护栏慢慢地走,走上楼。
“你下班啦,这里打扫卫生呢,赶快上楼去吧。”
房东对连维维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说完这句话,就弯腰继续清洗地面了。
无数的水珠汇集成了水流,亦或者说是水流散分成无数的水珠,那到底是不是水都不可确定。
墙面上的黑色形体仿佛有生命般,在缓缓流动。
连维维的嘴比脑子要快,熬大夜已熬掉了她的脑子。
“玫姐,这墙上的是什么呀。”
换来的却是施玫疑惑不解的眼神。
“墙,墙怎么了。”说罢,手抚摸上墙面,手掌没入黑暗。
连维维是在惊叫过后才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但她又不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亦不知自己为何要尖叫。她在恍惚间还记得拿手机,想要拍下这一幕。
镜头里,玫姐不解地望向她,墙面干净一片。
她再抬起头,那十数秒里看到的东西,仿佛都是幻觉,不,必然是幻觉。
一种难言的尴尬爬上了连维维的心头,她是熬夜熬病了,看东西都重影了。
“没事,没事。”
连维维慢慢地收起手机,从施玫身旁经过,低头望见拖把桶里的水,已是很脏了,却还能映出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玻璃珠子。
有几张不知是不是从楼梯上刷下来的符纸,正浮沉在这一桶污水里。
················
陈明仍保存着那张照片,那张照片被工作以及生活压到最底下,他已经渐渐忘记了那张照片。
若没有那阵风,他也不会再次想起他拍的照片
红色绿色透明的玻璃瓶滚到陈明脚下时,还同他的脚掌碰了一下头。
滚落过来的方向?陈明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玻璃瓶属于房东。
攒够一定的数量,房东就会吆来收废品的莫老头。
他的目光巡视过地面,大大小小的瓶子散落一地,有一间租房的房门大开,门牌上写着401。
陈明感到一阵不适,他讨厌许多东西,阴霾的天气,阴暗的角落,阴郁的人。
用阴郁来形容401是不是不太恰当,那是比阴郁更深更沉的东西。
老鼠,对,就像讨厌的老鼠,偏偏这只老鼠还是个人形,这就更令人讨厌了。
陈明始终认为像401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出门的,人们一定会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就憎恶这个人,因为401也是这样去憎恶人们的。
老鼠的下水道向陈明敞开了,陈明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进那间房子。他对外的说法是发现地面上滚落着一大堆的玻璃瓶,有些已撞成了玻璃渣子,觉得很危险。又觉得那一定是401的房门没有关好,穿堂风撞开了房门再撞倒堆积的玻璃瓶,要找401理论。
陈明向来是站得很高的,活像一根道德的标尺,不过只丈量他人,不丈量自身。
窥探欲这几个字从陈明的脑海里闪过,随后又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淹没,他双手在腰后虚握,大摇大摆地走进了401的房门。
有一个埋得更深的事实在陈明的脑子里,人们及陈明都将这个事实扔进了死角里。
房门被穿堂风撞得哐哐作响的声音,满地玻璃瓶滚落的砰砰声,玻璃破裂的声音。
假如401在家又怎会听不到这些呢?
但是已无人就这个事实来同陈明理论了。
不知道是不是401这间房的朝向不好,窗户同房门都大开着,阳光丝丝缕缕地照进来,是那样轻柔,仿佛在照进来之前被吸取掉了所有的热度。
适合拍鬼片,这是陈明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这房间太老旧了,老旧到仿佛同这栋楼是身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
门外是兴建不到二十年的楼,门内似已过了**十年,也许还不到那么老,那么旧,可总比三十几岁的陈明要老得多。
这种古旧的气息在一瞬间将陈明裹住,以至于陈明觉得自己此刻成了超人,完全可不呼吸空气活着。
他绝不承认的,这种腐朽的气味里头,也有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这是躺在坟里才闻得来的气味
一瞥之下,那房子正中的床上,似乎躺着一位裸身女子,那垂落到地面纤细又白皙的小腿不会是一位男子拥有的。
印满碎花的被子盖住了那人的全身,
好奇唆使陈明着了魔般向这张床靠近,如一个盗墓贼,如一位恶客。
被下,一截白皙的腿,从床上自然地垂落到地面。
对,只有那么一截白皙的腿,再往上掀,空无一物。
那并非是人类的手脚,而是雕塑人偶的一截小腿。
昏暗的室内,以及这阴冷的气息令陈明将它错看成了活人的小腿。
也许是这样?也许就是这样。
陈明并未查看更多,便似顶不住这种令他感到压抑氛围般逃似地退出了房门。
那时月亮缀在401房间窗外的黄金串钱柳旁,穿堂风吹落花絮,花絮飘飘散散落在屋内,渐融入这一片浊黑里。
据房东说,她查了监控,发现401已经走了三天。
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背着一大袋的东西,开了大门跑啦。
“伊这种人,我是见得多啦。”
“他肯定是逃租啦,押一付三,他都两个月没有交租了,一直跟我说等拖欠的工资结了就补房租!”
“电话都打不通啊!”
陈明瞧着玫姐发来的一连串信息,却没有附和的想法。
他一直在看那张他一度遗忘的照片,那张照片正是拍摄于三天前。
黑色覆盖了整个墙面,像一团粘稠的流动液体,他的眼越睁越大,要从这张照片里看出一个人的形,一个人的体。
他想,房东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因为她还没有去见过那间房子。
不,她必定已见过了那间房,为什么能如此笃定这只是一起常见的逃租事件呢。
那小小的疑问如同滴落在白雪上的血渍,占据了陈明的心头盘桓不去。
他开了一室的灯,让亮光罩住自己全身。
砰砰砰,砰砰砰,指针指向凌晨2点,传来一阵敲门声,陈明不急着开门,看了一眼猫眼。
猫眼望过去,一片漆黑。
声控灯并不因敲门声响起而随着亮起,恶作剧?亦或者真的有个人等在他的门外。
陈明不知道,他并没有开门,无言的恐惧在此刻不知从何萌生而来,他只沉默地往后退,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笃笃笃,敲门声,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