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弈挥剑干脆利落斩断拦路的荆棘,一条枯黄的藤蔓缓慢生长缠绕上他的小腿,似乎是在劝阻他不要向前。
傅弈俯身伸手,指尖还未碰上藤身,那节干枯的细藤便迅速干瘪萎缩,化作粉谶。
傅弈心头一颤,心慌意乱地想要抓住随风飘散的粉末,但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
凝聚了星月意识的紫色和霜色的两点微光一直在他握剑的手边环绕,见状飞到傅弈眼前不断跳动,像是在催促他继续前进。
脑海中不断闪烁前世的回忆,傅弈抹掉溢出眼眶的眼泪,哽咽道:“我知道,我没事。”
傅弈被墓穴法阵吸入后,并不是第一时间落到若云山中,反而在一片虚无黑暗里走了很久。
*
两天前,所有人刚被吸入虚空之境时。
四周并不是完全漆黑,前方一直有一片昏暗的白光,只是无论怎么走都无法靠近。不断有幽蓝色光点从黑暗中冒出,像萤火虫一样闪烁明灭。
傅弈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直到手中长剑再次传来熟悉的灼热滚烫。
“你比我想象中要来的晚些。”
一道温润的嗓音蓦的出现,傅弈心中一惊,警惕回头,厉声道:“谁!”
清风拂过,黑色褪去少许。
傅弈这才发现周围全是黑气,因为黑气过分浓郁,才导致目之所及皆是黑暗,宛若黑夜。
一个高挑纤瘦的男人从黑雾中缓步而出,他眉眼如画,衣冠胜雪,神色温润柔和,只是眉间始终笼罩着层若有若无的病气。
傅弈觉得他脸上挂着的无害笑容别扭的很。
他将剑横在身前,示意眼前人不要再往前走:“你是谁。”
凫屠笑了笑,挑眉的模样让傅弈莫名觉得熟悉:“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
霎那间,浮生镜海底莫名出现的黑气在脑中一闪而过,傅弈试探道:“捕杀鲛人的是你。”
凫屠不以为然地反驳:“你说错了,那不叫捕杀。在妖的世界,弱者的结局只能是这样。”
手中长剑几乎烫到握不住的程度,傅弈悄悄后退两步:“这里的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凫屠负手走了两步,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并不答话。
傅弈道:“萧铭宇他们呢。”
“他们暂时还很安全。”凫屠指着傅弈藏在身后的手,“不要想逃跑,也不要想反抗,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你躲不开。”
他话音刚落,傅弈便觉得背后正想要悄悄摸出爆破符的手一阵刺痛,一抹凉意迅速略过,傅弈从头到脚泛上一股恶寒。他猛地甩手,一条纯黑小蛇被甩到地上,随后摇曳地爬到凫屠脚边,贴着他雪白的靴尖蹭了蹭,化作黑气消失。
再看时,手掌虎口处出现两个细小的血洞,黑色丝状的东西蜿蜒扭曲地在皮肉下鼓动。
“养的小东西,有些顽皮。”凫屠十分抱歉的模样,他随手一挥,傅弈感到手边一阵微风拂过,接着伤口火辣辣胀痛的感觉瞬间消失。那黑色鼓动的东西也跟着消散,最后化作浓稠的黑红血液流出。
傅弈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他。”凫屠打了个响指,一个幽蓝色光芒包裹住的男人缓缓从黑雾中出现。
他平躺悬浮在空中,双眼紧闭,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知道他现在是你的仆人,但是——”凫屠满脸好奇,又问的很矛盾“你还记得他吗?”
他身边的人赫然是进了虚空之境后便不知所踪的傅山,可虽然长着别无二致的五官,傅弈却明显感到一丝别扭的熟悉,脑中一闪而过的深青色长袍,木制雕刻的发簪。
傅弈下意识后退两步,心中莫名慌乱起来,语气有些色厉内荏:“你、你把他放下!”
“噢,看来你不记得了。”凫屠面露遗憾,“不过不要紧,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说着,他翻手平托,上面悬浮着一颗淡青色菱形的东西,通体透明,像是水晶。
“这是你前世的记忆。”凫屠好心解释,“你前世是一株兰花妖。当年山神牧枫被我压在大阵之下,所有人都认为他陨落消失,只有你不肯相信这个事实,拼了命也要突破我的法阵,最后被反噬得几乎形神俱毁,魂飞魄散。牧枫耗费大半神力才堪堪保住你的一魂一魄,留了一抹神格在你身上,将你送入冥界希望你来生转世为人。”
*
花妖倔强又认死理,凭借当年在神界修炼时的高深修为和牧枫给予的神格在冥界大闹一通,死活要出冥界去救人。
可冥界是个只有轮回转世地方,从没有来而复返的说法。
花妖一旦闯出去,就代表冥界亘古以来的秩序被打破。冥王为了息事宁人,保证会将花妖的记忆保存,不会因转生而将前尘往事忘却。
冥界总是透着一股昏暗和阴沉,高台宝座之上,冥王穿着厚重繁复的礼服,冕旒之后那双本该威严的眼睛透露出些许精明和算计:“我会保留你的记忆,在来世合适的时机还给你,那样你依旧可以回去救你的那位山神。”
花妖被小鬼差役们扣押跪地,身上单薄的白色长袍成了冥界中唯一的亮色,他双眼泛红,语气哽咽:“不行,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我。”
他几乎绝望哀求着说:“冥王,求您,您就让我去吧……”
冥王端坐着,神色威严肃穆,语气斩钉截铁:“不行,规矩就是规矩,冥界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特例!”
摄魂灯从大殿四角依次亮起,流光化作光束将花妖笼罩在其中,按住他的鬼差早就退开,可花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虽然竭力挣扎,但效果甚微。
在冥界横冲直撞那么久,花妖灵力已经耗尽,若不是有山神分出的那缕神格,如今剩下的一魂一魄恐怕也早就消散。
幽蓝和淡青交织的灵力一点点微弱下去,记忆开始被抽离。花妖捂着胸口无力喘息,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活生生从脑子挖出去,只余下一片空白和莫名的沉重。直到所有记忆被抽离时,花妖俊逸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迷茫和半梦半醒时那种下意识挣扎。
冥王一声令下,花妖被鬼差推着走向转生门。在被转生门散发出的乳白色光晕完全吞没前,花妖瞥到冥王掌心悬浮着的、由记忆凝聚而成的淡青色水晶,沉寂平静的眼眸动了动,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黑暗便迅速笼罩下来。
*
“冥王那老头还留了个心思,将山神分给你的神格一同抽取出来。”凫屠把玩着属于花妖的记忆水晶,“不过对我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凫屠笑眯眯看向傅弈:“你也应该感谢冥王,有这缕神格在,你的那位山神不至于法阵消失便跟着一起消散。”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傅弈面色苍白,颤声道:“你闭嘴。”
“我说的都是事实。”凫屠被训斥却依旧面色温和,甚至语气都带上一丝愉快,他鬼魅般飘渺向前,几乎眨眼间就来到傅弈身边,握住傅弈手腕。
傅弈回神,反手格挡,被凫屠反剪手臂半跪着制压在地,挣扎间,余光瞥到安静得像是睡着的傅山,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想在脑中缓缓浮现。
傅弈觉得喉间干涩,像有棉絮堵住一般难以发声。分明凫屠说的一切他都毫无印象,可心却像被重锤打过,涌出无尽的抑制不住的沉闷悲伤。
凫屠猜中他心中所想,贴心道:“没错,他就是那位山神。准确地来说,他只是那位山神的肉身。我原本将他的肉身禁锢在人界西南灵脉所在之处,将他的神魂留在这若云山中作为我诛神阵的阵眼,以他的神力为我提供天地间最为纯正的灵气。”
“可惜,手下一时懒惰,竟让他的肉身逃了出去。”凫屠玩味地看向傅弈,“不过我没想到,他都成这副模样了,还能拖着这残缺破败的身体去找你,你们二者之间,还真是情深似海啊。”
凫屠摇头叹息:“我若是依斓,当年就应该知难而退。”
傅弈眸子动了动,哑声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用着急,很快你就会想起一切。”凫屠轻而易举捏碎水晶,淡青色雾气散开,里面闪烁着无数光点。铺天盖地的记忆轰然涌入脑海,痛的傅弈满头冷汗,呼吸急促。
一抹不太明晰的幽蓝色一闪而过,飘向一旁的傅山。胸腔传来撕心裂肺的哀痛,却又因为度过三百年漫长的光阴,悄无声息地转化成绵长细密又沉重的哀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牧枫是为了你而死。”凫屠居高临下地看着傅弈痛苦挣扎模样,淡漠道,“去吧,去救你的山神,你已经让他等了三百年了。”
滚烫的眼泪滑过脸颊,傅弈颤抖着向不远处的傅山伸出手,可下一刻,傅山身体化作繁星一样的光点,向他飘来,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像是在亲吻他脸上残留的热泪一般。
骤然涌入脑海的记忆让傅弈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只能喃喃重复道:“牧枫……我、想起来了。”
*
从回忆中回神,傅弈安抚好星月二人,继续往前走。在拐过一处几乎垂直的拐角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林荫小路出现,只是路边全是黑色的、枯萎的死树,湖泊干涸,露出光秃秃的河床。许是被怨气盘踞多年,这里充满了孤独和死寂。可在傅弈记忆中,这原本应是一处极为幽清的美丽仙境,有山有水,瀑布飞流,草木繁盛,百花齐放,精灵飞舞,灵兽嬉戏。如今放眼望去,却是一片阴森森的鬼地。
湖泊中央有座小岛,岛上全是重重枯树,远远望去,在其最中央,有一棵参天巨树。虽不像山中其他植物一样枯萎干瘪,但泛黄的树叶挂在枝干上,摇摇欲坠,风一吹便哗啦啦往下掉。
傅弈心头一紧,慌乱地跑过去,脚下步伐凌乱,半路跌倒顺着湖泊河床直接滑了下去,起身时,甚至顾不上拍拍身上的灰尘。他快速踏上小岛,徒手拨开拦路的荆棘,在看到那棵巨树时,潸然泪下。
巨树约摸有六七人合抱之粗,靠下方的树干以及裸露在地面的虬结树干已经完全石化。凹凸不平的树干表面,隐约能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形,他双眼紧闭,像是完全和巨树融为一体那样,完全找不到身体的分界线,连五官都是模糊不清的。
傅弈上前,抚摸上男人已经被同化成粗糙树皮的面庞,踮脚轻轻吻上他的嘴角,近乎呢喃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有人回应他,小岛始终一片死寂。
傅弈完全不在意,像记忆中那样,依偎在男人早就不见的肩头。
忽然,傅弈觉得袖子被什么东西轻轻拽动,低头看去,一截嫩绿的小藤从树干苍老的身躯伸出,上面唯一一片翠绿嫩叶轻轻抚摸着他被黑蛇咬过还未愈合的伤口。
傅弈伸出指尖碰了碰绿叶叶尖,那青翠到近乎透明的叶子亲昵地包裹住他的指尖,像情人之间勾着指头那般亲密无间。他勾了勾嘴角,可下一刻,小绿藤便迅速干枯萎缩,化作烟尘随风消散。
风在山间呼号,像在泣血尖啸,诉说这百年来经受过的痛苦折磨。
傅弈垂眸看着空无一物的指尖,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后退几步,看向巨树中的男人时,眼神坚定决绝起来。他手中长剑已不再是原本素净的模样,剑身通体泛红,唯独两侧剑刃雪白,赤红接近黑红的繁复古老花纹从剑柄延伸而出,细看能看出是凤鸟展翅的模样。
环形的风以傅弈为中心开始扩散,长剑爆发耀眼的金红色光芒,星月碎光在上空盘旋,拖曳出华丽漂亮的长尾,淡青幽蓝交织的灵力光柱轰然涌入上空。
闷闷的嗡鸣声过后,禁锢着山神的法阵显形。金色符文遍布整个隘谷,小岛上尤其密集。
巨树抖动枝干,黄叶飘散,似乎在无声阻拦。
火焰包裹住傅弈双手,傅弈却一声不吭,按照记忆中的做法,用剑划破手掌,猛地拍在地面。血液迅速在他周围汇聚分散,自发形成圆形法阵。大地颤动,一圈圈淡青色灵力荡开,在山谷中回荡。
禁锢法阵边缘最浅淡的符文开始褪色剥落。
傅弈身形幻化出虚影,隐隐能看到他因为法阵反噬而痛苦挣扎的魂魄。
“住手!”
斜方三根红线箭矢一样疾射而出,直奔傅弈心口,傅弈不得不暂停施法闪身躲开。
“你不可以解开这法阵!牧枫会死的!”依斓惊慌失措大喊,尾音几乎变调,“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救他!”
她拎出被捆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的宋锦云尘,语速飞快:“这法阵原本是那蛇妖研究专门拿来对付龙族的,只是又加了弑神阵改动。他俩!一个是银龙族,一个天生就得天道眷顾的气运!只要将他俩扔进去代替阵眼,牧枫就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依斓企图说服傅弈:“求你,不要破坏这个法阵,好吗?让我来,我可以救他出来。”
傅弈冷眼看着已经有些癫狂地依斓,并不回答她,反而道:“他是山神,不该被如此折辱。”
“那你一定要带他去死!?”
傅弈沉默片刻,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他亲自告诉我的。”
“你看看这漫山遍野的尸骨吧。”傅弈直视着依斓双眼,平静道,“神明被迫成为他人的刽子手,一点一点抹杀掉自己的子嗣信徒,你觉得他除了痛苦悔恨以外,还会想着有朝一日逃出生天吗?”
“况且你不是知道了吗?蛇妖借助牧枫的神力,一点点吞噬掉若云山的灵气,用若云山所有山灵精怪的性命养出这样怨气恶念丛生的荒山野岭。只为了掩人耳目,逃避天道的追杀。”傅弈声线像淬了冰一样寒,“依斓,放过牧枫吧,不要再将他推入另一个深渊了。”
依斓震惊地看向傅弈:“怎、怎么会,你怎么可能知道!?”
傅弈伸手道:“把银龙和宋锦还给我。”
“我不!”依斓一改之前的错愕,拽着地上昏迷的两人就往巨树的方向走。
“站住!”傅弈提剑冲上去,想要抢人。
依斓挥袖甩出一道灵力。傅弈提剑抵挡,可他只是恢复了记忆,并没有恢复修为,即便有牧枫的神格在身,却无一丝灵力。加之之前毁灭法阵时的反噬,就这么轻轻地一道灵力也将他冲的飞出去,狠狠摔到地上,咳出一口鲜血。
星月二者冲上去,强撑着爆发一紫一白两道灵力,被依斓直接用红线绞碎,几近消失。
长剑热意更甚,似乎压不住怒气。
傅弈迅速爬起来,不管不顾冲过去。
依斓回头架住长剑,隔着灵力屏障,她手臂也被烫的通红。
“为什么要阻拦我!我也只是想让牧枫活下去!”
她手臂一抬,矮身躲避,一掌拍在傅弈腹部。
傅弈再次飞出去,落在干涸的河床上,地面被砸出细碎裂纹。
三道红线飞出,贯穿傅弈手脚和肩膀,将他牢牢钉在地面。
傅弈咬牙闷哼,却还是要挣扎着出来。
“你现在不过是凡人之躯,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依斓冷眼看着傅弈,随后转身朝宋锦云尘走去。
傅弈嗓音嘶哑,此刻字字句句都透露出无尽恨意:“你在做什么!你还要让牧枫继续背上两条命吗?你将他害得这么惨还不够吗?!”
依斓像是被定住,接着浑身无意识颤抖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想害他……我只是,只是……”
到底“只是”什么,依斓想不出来,可电光火石见,牧枫俊朗温润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依斓慌神一瞬,随后回头恶狠狠盯着傅弈,声嘶力竭近乎疯狂道:“可怎么能怪我!?都是你!若不是你执意要和我抢夺牧枫!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滚烫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可到底有没有悔恨,无人知晓。
“若真要论是谁害的牧枫!那都是你!”
无数道红线从天而降,直奔傅弈而去!
可傅弈此时被钉在地上,根本无法躲避。
傅弈喘着粗气,握紧长剑,想要拼死一搏。
下一刻,金色长枪流行一般横空降临,一挑一挥之间,斩断所有红线。
“还好还好,赶上了,还来得及。”
依斓傅弈回头,一人错愕一人惊讶。
隘谷入口,萧铭宇抱臂斜斜倚在长枪上,俊美张扬的面孔带着让人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季越站在他身侧,依旧清冷出尘,淡漠漂亮。小尾巴拽着季越发带站在他肩头,扬着脑袋雄赳赳气昂昂。
萧铭宇【叉腰】:还好赶上了,在末尾带着老婆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