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 第37章 战场

“季大夫，你这样子真可爱。”

语气充满了戏谑和调笑，可季越意外地感到了熟悉的安心。他将脸颊贴在巨龙额头，细密的金色鳞片冰凉如玉。

巨龙在保持舒适的前提下缩紧身子，更好的将人圈在怀里。

季越双眼半阖，低声道：“萧铭宇。”

“嗯。”巨龙尾巴轻扬，带着愉悦的弧度，“梦醒了？”

“醒了。”鳞片被体温捂热后触感出奇的好，季越舒服地眯了眯眼，他问：“你一直都在吗？”

萧铭宇轻笑一声，柔声道：“我一直都在。”

“唔。”季越像只猫一样，懒懒地靠着他，不肯离开。

“卖货郎是你，老板是你，那只猫也是你。”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向萧铭宇确认。

“怎么知道的？”

巨龙使坏将鼻息扑撒在季越脸上，季越搂的更紧，小声道：“卖货郎没夸过我聪明，医馆隔壁的老板素来吝啬也不可能主动叫我进屋吃瓜。”

巨龙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小孩儿的背脊，道：“嗯，我们小季越真聪明，这都记得。”

季越闷闷道：“原本不记得，在这里全都记起来了。”

萧铭宇：“那也很厉害了。”那语气，完全是在哄小孩子。季越抿着嘴没说话，靠着萧铭宇，姿态依赖。

等心头悸动的情愫褪去后，季越才慢吞吞起身，又恢复了往日清清冷冷的模样，只是手掌依旧流连地贴在金色鳞片上。

他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萧铭宇拱了拱他的手，不太在意道：“不清楚。”

“这是你的原型吗？”

“不知道，也许吧。”

萧铭宇略微拉开两人的距离，注视着季越，冰蓝色的瞳孔像海一样深邃，浸满了温柔。

季越像是看入了神：“你的眼睛，真漂亮。”

巨龙愉悦地笑出声，这个形态下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空灵威严：“你也很可爱。”

“……”季越不太满意地看着自己手掌，“我为什么还没变回来。”

萧铭宇意有所指：“也许你还没有走出梦境。”

季越眼帘微垂，自小就浓密纤长的睫毛完美遮住眼底涌动的神色。

萧铭宇又道：“鲛人擅歌，我听闻他们更擅长以歌入梦，偷窥入梦者的记忆，并为其缔造一场梦寐以求不知真假让人沉沦的幻境。若是醒过来，万事大吉，若是醒不过来，魂魄则永远困在这一方幻境，直至身死魂消。不过这个小鲛人倒是聪明，人的执着、恐惧轮流利用了个遍。”

季越不服气道：“我醒了。”

萧铭宇笑道：“你醒了，但我说的是你还没走出来。

他仔仔细细将季越打量了一遍，随后用尾巴将人卷上脖子。

季越：“做什么？”

萧铭宇：“去找找出口，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坐稳了。”巨龙蓦地腾空，灵力屏蔽掉前行中产生的气流，季越并未感到什么不适，反而饶有兴趣地摩挲着，尤其是近在咫尺，威严高贵象征着身份的龙角。

小孩儿柔嫩的手掌碰到角跟的时候，身下巨龙猛地一坠，季越心脏跟着一缩：“怎么了？灵力不够了吗？”

“不、不是。”萧铭宇说话都有些磕巴，“我现在用的自己的灵力，很充沛，不用给我。刚才就是突然飞天，不太习惯。”

季越狐疑道：“是吗？”

“是、是的！”萧铭宇甚至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他大声叫道：“季越！”

“嗯？”

“咳，没什么，坐稳点，我要加速了，小心掉下去。”

“嗯。”季越闻言果真没有乱动，老老实实趴在龙背上，只是手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冰凉丝滑的鳞片。

萧铭宇悄悄松了口气，天知道季越刚才摸他龙角的时候，那股酥麻劲儿有多要命！

萧铭宇不清楚，但潜意识里就觉得龙角不可随意触碰，否则会发生不可控制的事。

季越还记得通天塔底萧铭宇展现的力量，于是好奇道：“你这是像我一样，恢复灵力了吗？”

萧铭宇道：“应该不是。幻境为了逼真，会尽量复刻记忆里一切真实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假象。我能在这里随意使用法术，但出去后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季越闷闷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看的书多了自然知道的多。”萧铭宇道，“芸娘设置了一出虚空结界，里头是她搜刮来的各种古籍孤本，人界妖界的都有。下回我带你进去，喜欢什么带回去看便好。”

季越弯了弯眉眼，道：“好。”

他蹭到萧铭宇头顶两角之间趴着，低头问：“那你忘不掉的执念，或者恐惧是什么？”

季越忘不掉的是父母俱在的孩童时期，最恐惧的则是母亲死亡的那个夜晚。

地面是看不见的黑暗，深蓝色的天幕隐隐有暗下来的趋势。

萧铭宇道：“不记得了。”

季越一怔。自从他入梦后，五岁之前的记忆细节得连墙角下的枯草都能回忆出到底黄了几分，如今萧铭宇却说他不记得。

似乎是感受到季越的难以置信，萧铭宇道：“没骗你，这梦缔造的幻境好像对我没什么用。”

他不确定道：“如果真要说带来什么，大概就是我这身体和灵力吧？”

金龙踏风而行，全身覆盖着浅淡的金光，竟成了昏暗天际里头唯一的光源。

萧铭宇道：“我自醒来便是这个样子。”

季越道：“你能恢复人型吗？”

“试过了，不太行。”

季越又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一直想着你，便把你送到我面前了呗。”萧铭宇回答的理所当然。

季越：“……”

萧铭宇笑道：“当真，没骗你。不过我只能寄居在某个人身体里，不能自主行动。”

他嘀咕道：“天知道我废了多大劲儿才夸上你一句可爱。”

他说的是卖货郎那句“小公子生的真可爱”。

“不过季大夫，你小时候真可爱，小鼻子小嘴巴，白白净净，软糯得像个团子。哦不对，眼睛还是挺大的。”

季越听着他絮叨，耳根微微发热。

萧铭宇又道：“还有第二次在医馆，让你进来你不进，倔强的要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吓死了，你差一点就着了小鲛人的道了知道不？嘿，不过你乳名真叫越儿。越儿，越儿？”

萧铭宇想到哪儿说哪儿，季越趴在他头顶装死，实在忍无可忍才说了句：“闭嘴吧你。”

萧铭宇一个人傻乐，完全没有身处险境的觉悟：“最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喜欢猫。啧，你当时把我抱在怀里那模样我能记一辈子，哈哈哈。你说你摸我就摸吧，还只是划拉两下皮毛尖尖，那两下力道轻的，能摸着什么？小心翼翼说的就是你。”

季越冷冷道：“我摸的是猫不是你。”

萧铭宇强词夺理：“我那时在猫身体里，我就是猫，猫就是我。”

季越看着手边的龙角，轻笑一声，无比稚嫩，也无比冷酷：“既然你嫌我摸的轻，那我重些好了。”

萧铭宇心头一跳，笑容僵在脸上；“诶？”

季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掌重重擦过金龙龙角，微笑道：“这样呢？够重吗？”

语气温柔，仔细咂摸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恼羞成怒。

飞行的巨龙浑身一僵，就这么直勾勾落下去，继而又像是挣扎着要保持平衡，在半空中跌跌撞撞好一阵子。下坠的疾风刮得人脸疼，季越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劲。

“萧铭宇！你没事吧！”

萧铭宇沉声道：“没事！坐稳了！”

季越尝试着给他渡灵力，却发现自己灵力也断断续续，有些着急道：“我灵力不稳！”

萧铭宇和他同样的情况：“没事！顾好你自己！”

失重感骤然传来的时候，季越只觉得心跳都暂停了。

漆黑的地面不断接近，萧铭宇咬牙拧身，将季越紧紧团在怀里。

季越只能把仅剩的灵力一股脑糊在萧铭宇身上。

两人像是撞破了什么，须臾后微光一闪，季越便被萧铭宇揽在怀里，悬在空中。

季越脸有些白，因为下坠的疾风脸颊冰凉。萧铭宇一手将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贴上他线条圆润侧脸：“没事吧？”

“没事。”季越摇头道，“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

萧铭宇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人身，他亲昵地捏了捏季越侧脸，道：“跟你没关系，我灵力也受到了波及。”

场景在两人没注意的时候悄然变化。这里似乎是个山谷，荧蓝色的小花散着幽幽蓝光缀满整个大地，花草精灵煽动着翅膀在其中飞舞跳跃，一条小溪贯穿其中。弯月挂在天幕，周围繁星闪烁，汇成一条长河，倒映在溪水中。

萧铭宇环顾四周：“大概是忽然闯进我的幻境，灵脉受到压制，灵力运转阻塞，先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季越还是小孩儿的模样，他不满道：“我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萧铭宇笑着捏了捏他脸，道：“这样也挺可爱的。”

季越没好气拍开他的手：“这是你的梦？”

萧铭宇道：“不知道，也许是吧，我没印象。”

两人还在半空中，季越道：“能下去吗？”

“我试试。”

萧铭宇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季越想下去，萧铭宇紧了紧搂住他的手：“下去做什么，那草深的都能给你淹了。”

说着还上下颠了颠季越。

将近十五年没有这种待遇，季越有些慌张地搂住萧铭宇脖子。

萧铭宇乐的哈哈大笑：“走，我带你逛逛。”

他说的像是在逛自家花园一样轻松。

“这是却华花，没什么用处，不过极容易成活，随手摘下一朵扔土里都能开遍山野。”他掐了朵递给季越。

花很小，花蕊和花瓣最中央是深蓝色，逐渐渐变为白色。细碎晶莹的蓝光在花朵四周闪耀，就像是星子坠落一般。

“好看吧？”

“好看。”季越捧着花，眼底浮现出些许惊奇，“这不是人间的花吧？”

萧铭宇道：“不是，这花只能生长在妖界。”

季越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萧铭宇无奈道：“我的确没什么印象，但看到这些的时候脑子里自动想起来了。”

水声潺潺，精灵煽动着半透明的翅膀围绕着他们二人飞行，留下一串荧蓝色的光粉。

萧铭宇抱着季越沿着小溪漫无目的往前走。他身上伏妖堂的制服不知何时变成玄色的广袖宽袍，暗金色流纹内敛大气，除了束发的玉冠再无配饰。莹莹光晕衬得他面若冰霜，压迫感十足。

季越瞪大双眼：“你……”

萧铭宇似乎才发现自己的异样，他笑着捏了捏季越脸蛋，安抚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这地方大概又要变样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空间再次扭曲。

天空变得阴沉血红，大地焦黑龟裂，满目荒夷，空气都灼热压抑。

萧铭宇解释道：“我最初来时便是这两个场景不断变换，不过似乎对我没什么影响，我也没有想起来什么。”

季越道：“你有过缺失的记忆吗？”

萧铭宇摇摇头，却没有给予肯定的回答。

幻境由鲛人窥探入梦者记忆制造，里头的一切都同以往发生的事情有所关联，入梦者也会因此回想起与幻境相关的记忆。但萧铭宇不一样，他明确知道自己二十二年的人生没有忘记什么过去，但幻境却由他的记忆产生。

当然，作为人的记忆也许没什么问题，但作为妖就不一样了。

季越手掌贴在萧铭宇额角，笃定道：“你也是妖。”

一只忘却了往事的妖。

萧铭宇勾唇一笑，往他掌心偏了偏头，冰蓝色的瞳孔盯着季越，像是锁定猎物一般：“如果和你是同样的身份，也不是不行。”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季越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是因为季方平从不隐瞒关于寒烟和他的身世。但萧铭宇不一样，萧芸从没有向他提及身份的事情，很多东西都是萧铭宇自己知道的。

当然，萧铭宇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些。

他接受度出奇的好：“做人和做妖好像没什么区别。”

季越：“人惧怕妖，在人界你得掩盖身份。”

萧铭宇道：“很难吗？”

季越：“那是种终日不得安宁的日子。”

萧铭宇反问道：“那季大夫，你有这种惶惶不安的时候吗？”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季越，季越便懂了。

萧铭宇其实是个肆意妄为的人，条条框框束缚不了他。人和妖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否则也不至于，做着伏妖堂捕快，暗地里接触各种各样的妖。

怎么活，全看心情。

季越淡淡一笑，收回手，刚要说话就又被萧铭宇捏住侧脸。

季越：“……？”

萧铭宇道：“别这么严肃，一点儿都不可爱。”

季越面无表情凝视着他，萧铭宇哈哈大笑。

天边炸开火光，黑色火球流星一般砸向地面。金色巨龙咆哮着向一团黑气冲撞过去，法阵轰鸣，灵力激荡，金色和黑色的身影不断撕咬缠斗，荒凉的世界地动山摇。

季越道：“那是你？”

萧铭宇兴致缺缺：“也许吧。”

季越揪着萧铭宇衣领审视着他：“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

萧铭宇举手发誓无辜道：“苍天为证，除了却华花，其余的一概不知。”

季越将信将疑松手。

萧铭宇失笑道：“就这么期待我的真实身份？”

季越诚实点头：“好奇。”

远处的打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金龙死死咬住翻腾的黑气，黑气发疯一般带着他撞上远处的山峰，霎时山石崩裂，竟直接撞倒了大半山体！

上空，阴云密布，蛛网般深紫色的闪电张牙舞爪。

黑气爬上巨龙身躯，顺着伤口钻入血肉，猛的带出大片血肉。血雾混着鳞片洒落。

季越眉头微蹙。

金龙仰天长啸，数十道雷电接连劈下，黑气在闪电中不断翻腾，焦臭味儿扑面而来。

“这里似乎是战场。”季越道，“你和那妖物的战场。”

萧铭宇点点头：“那团黑气倒是很眼熟。”

季越道：“千鹤山附近山谷，那条黑蛇。”

萧铭宇挑眉道：“那还真是巧了。”

“嗯。”

萧铭宇乐了：“你又‘嗯’什么，季大夫，我发现你真的很给我捧场。”

季越淡淡瞥了他一眼。

萧铭宇故意颠了颠他，季越眼中的清冷瞬间被慌乱取代，那张稚嫩漂亮的脸终于有了小孩儿该有的样子。

季越扶着萧铭宇肩膀，神色像是愠怒，又像是羞涩：“萧铭宇！”

萧铭宇哈哈大笑：“在呢在呢。”

上空忽然银光一闪而过，像是镜子反射阳光那般。

萧铭宇眸光轻动，制止了季越的小动作：“季大夫，小鲛人露出马脚了。”

季越也注意到了那转瞬即逝的银光：“怎么做？”

萧铭宇道：“幻境很容易破，只要找到出口，打碎便能出去。”

季越眉头微蹙：“这幻境在有意压制我，我现在经脉阻塞灵力不稳。”

“没关系。”萧铭宇搂紧季越，另一只手往虚空一抓，金色长枪凭空出现，“抓紧我。”

也许是察觉到两人的意图，幻境开始主动攻击，但幻境最大的杀招在于动摇蛊惑心神，吞噬魂魄，其余攻击大多不痛不痒。

萧铭宇一跃腾空，无数黑火纷纷咂向二人，都被他轻巧躲开。

季越搂着他脖子埋在他肩头，耳边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幻境开始像镜面碎裂般剥落坍塌。

须臾后，是宋锦那张惊慌失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