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大殿。
水璱斜靠在椅背上,交叠着双腿,柔弱无骨,眉眼间尽是妖娆魅惑。
白泯站在她对面,神色无奈道:“我的大小姐,不是说好了收敛低调吗,一夜连杀十三人就是你的低调?”
水璱把玩着垂下的头发,漫不经心道:“还不够收敛吗?我已经很克制了,要怪只能怪这京城的繁华热闹,尽养出些猪狗不如的禽兽。”
发梢在她指尖缠绕滑动,隐约间银光流动,像是藏了星子在其中。
白泯:“你就不怕师傅知道?”
水璱噘嘴,不服气道:“这事儿也得赖师傅,他明知道我有心魔,还将我拘在塔里,我能忍耐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极限了。”
层层帷幔后传来一声轻笑。
“看来这一切都是为师的错了?”
素手撩起轻纱,凫屠从后头走来。他今日穿了件玄色外袍,依旧绣了九只展翅欲飞的白鹤。
水璱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的妖媚气息荡然无存,乖巧道:“师傅。”
白泯上前扶着凫屠手臂:“师傅,怎么不再休息会儿?”
凫屠道:“成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也该动弹动弹了。”
白泯眼底浮动着浅浅的笑意:“看来炼化那些鲛人当真管用,至少您起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凫屠看向被白泯扶住的那只手,广袖宽袍下,手臂上艳红妖冶的红痕淡化了将近一半。
白泯惋惜道:“只可惜跑了。”
凫屠道:“属于我们的东西总会有办法拿回来的。”
轻描淡写,却又显得残忍至极。
他看向水璱,语气难得带点戏谑:“我怎么好像听到你在讲为师坏话?”
水璱凑过去揽住凫屠另一只手臂,撒娇道:“才不是说您坏话,事实而已嘛。您也知道我那毛病,把我扔进黑黢黢的塔里将近一个月,徒儿能忍这么长时间已经是极限了。”
凫屠道:“我原本是希望通天塔的罡风煞气能遏制住你的杀意,帮你度过心魔,不过看样子好像效果甚微。”
水璱扶着凫屠坐下,跪坐在他脚边,道:“师傅其实您不用那么费心,我这都是几百年的老毛病了,不照样活的逍遥自在么。”
凫屠抬手在她头上揉了揉:“这次事情闹得太过张扬了。”
水璱讪笑道:“师傅,您知道了呀?”
凫屠:“你师兄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了。”
水璱朝白泯投了个幽怨的眼神。
凫屠又道:“追踪鲛人一事办的如何了?”
水璱乖乖道:“他们学乖了,不再躲水里,分散躲在凡人当中,徒儿已经加派人手去搜寻了。”
她简单将镜水湖截杀宋锦和偶遇敖宽青木一事复述了一遍。
水璱道:“那人不是普通的妖,妖气清正,灵力浑厚,少说五百年修为,原型大概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凫屠沉吟道:“哦?伏妖堂竟然这样的人物,倒有点意思。”
他淡淡看了白泯一眼,白泯心领神会:“徒儿这就去查。”
凫屠道:“如果可以,带到我面前来。”
“是。”
*
被银光吞没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和失重感。
季越也分不清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最先听到的是小船缓慢行驶,竹篙轻拍水面的潺潺水声,随之而来的才是慢慢亮起的光线以及逐渐嘈杂的市井声。
等彻底恢复五感时,季越发现自己正在一艘莲蓬小船上。小船稳稳当当行驶在河道中,河道并不宽,只能容纳两艘乌篷船并行,两侧是民房桥廊。小贩们就着长廊随地摆摊,小孩儿在里头嬉笑打闹奔跑,码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纵横交错的水路围着白墙黛瓦,这是季越出生成长的烟雨江南。
船上只有他一人,季越压下心中的诧异,随便找了个地方靠船上岸。
“当心哦!”卖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留下阵阵吆喝声,在巷子里久久盘桓不去。
季越侧身避开,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记得这卖货郎,小时候季方平在他这里给自己买了个拨浪鼓,季越稀罕的要命。
五岁之前的记忆应该是模糊的,但此时却像是被从脑海深处挖出来一般,无比明晰展现在眼前,甚至闭眼就能清楚自己的家该从哪条路穿过,从哪条巷子拐进去。
季越不动神色戒备着。
“一个拨浪鼓。”
“好嘞,五文钱,您拿好。”那货郎笑着赞叹道,“小公子生的真可爱。”
拨浪鼓“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敲打在心上,季越猛然回头。
年轻的妇人轻晃着拨浪鼓逗弄着一旁的小孩儿,清丽明媚的笑在她脸上绽开,江南四月的春景在她面前都逊色了几分。
她道:“想要吗?”
小孩儿三四岁的模样,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像是个软糯的团子,被文雅俊秀的男人抱着,小声道:“想要。”
那女子指尖轻点了一下小孩儿鼻尖,道:“叫娘亲,我就给你。”
糯米团子紧抓着父亲的衣襟,脸颊透粉,讨好意味十足,奶呼呼叫了声:“娘亲~”
不远处的季越呆愣站在原地。
眼前的季方平比后来看起来年轻的多,原本在记忆里寒烟一直模糊的面孔也越来越明晰。
季越甚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女人不仅没有把拨浪鼓给小孩儿,反而直接将人逗哭。
果不其然,寒烟在小季越快要碰到拨浪鼓的时候忽然收手,煞有其事道:“欸,不给你,这是你爹给我的,不是给你的。”
小季越无措地看向季方平,嘴一瘪,金豆豆就这么猝不及防掉下来。
小时候的季越也是安静的,哭的时候都不例外,只有泪珠在脸上留下两道光亮的水痕,偶尔抽泣两声,看起来委屈极了。
季越看着寒烟手忙脚乱地安慰自己,内心酸涩不已。
这是他的回忆,也许是南知漓将自己拖拽到这里。
小季越很好哄,拨浪鼓拿在手上便立马破涕为笑,一家三口说笑着拐进巷子。
季越心仿佛停顿了一刻。即使知道这是在回忆里,却依旧有一种他们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的慌张。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四周景象开始扭曲褪色,季越脚下一空,场景陡然转换。
街上没什么人,四周铺子敞着大门,老板蔫蔫地趴在柜台后,有气无力摇着扇子
老板大概是看到季越,撩起眼皮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烈日炎炎,只有知了扯着嗓子叫唤。
隔壁医馆。
小季越穿着青色单衣,手握着拨浪鼓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季方平在清点药材,寒烟捧了碟西瓜,凑到小季越耳边
“越儿?睡着了吗?”
小季越粉唇抿着,睫毛颤了颤。
寒烟故意道:“噢,睡着了呀,那这西瓜就只能我和你爹吃喽。”
小季越忙坐起来道:“没睡着没睡着!”
寒烟亲昵地捏了捏他鼻尖:“小骗子,还装睡。”
小季越红着脸,不知道是装睡被发现羞的还是天气热的。
骄阳似火,季越站在树下的阴凉里,嘴角下意识勾起。
医馆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甚至连牌匾挂的高度和位置都没什么差别。
店铺里打瞌睡的老板忽然道:“喂,小孩儿,要进来吗?”
他用蒲扇指了指自己手边的西瓜,好心道:“我这儿也有瓜,来吃一块儿不,吃完早点回家,大热天的跑人家门口一副馋样。”
医馆里头,寒烟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甘甜可口的西瓜,道:“只能吃一瓣。”
小季越撅起嘴,无声抗议。
寒烟道:“你爹说的,前两日你贪凉偷吃冰饮闹肚子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季方平在一旁温柔地笑着。
老板又催促道:“来吗?”
日光照在地板反射进店铺,晃得人看不清老板的神情,蝉鸣声太尖利,只能隐约看到他张合的嘴唇。
季越后退半步,低声道:“不。”
老板强硬道:“快进来!”
季越喃喃道:“不,我想回家。”
空气泛开涟漪,场景再次扭曲,像是镜像抽离一般。季越恍惚间看到十二三岁的自己站在对面,老板正气急败坏地说些什么,听不真切。
他想,这人真奇怪。
失重感结束的时候,鼻端是梅花清冽的清香。
“小懒虫,躲在这里做什么呢?不是说好帮你娘包饺子的吗?”
红梅盛开,枝头压了些薄雪,季方平站在梅树下。君子和梅香相得益彰。
小季越蹲在地上仰头道:“爹爹,小猫。”
墙角很干净,只有些许黄绿的枯草,一只白色的奶猫蜷缩着身子紧靠着墙壁。
季越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摸了摸奶猫的头:“爹爹,小猫家里的人呢?”
季方平道:“大概是去做重要的事情了。”
季越板着小脸,认真道:“爹爹你骗人,小猫的家人不要它了。”
季方平温柔的笑了。
季越又道:“爹爹,过年了,让小猫跟我们一起吧。”
季方平道:“你想养它?”
季越微抿着唇,脸颊两侧奶膘格外明显,他一下一下摸着奶猫的皮毛不说话。
天很冷,江南的雪也是温柔的,薄薄一层覆盖在树梢房檐。奶猫缩了缩身子,想:长大的季越和小时候的季越简直如出一辙,一样的拧巴。
季方平耐心地等着回答。
好一会儿,糯米团子奶声奶气道:“爹爹,我想养它,我今后一定好好背书,好不好?”
小孩儿总喜欢用自己以为胜券在握的方式同大人讲条件。
季方平轻笑出声。
雪又开始落,落在地上很快便融化。江南的雪根本积不起来。
季越最终获得小猫的抚养权。小童兴高采烈又小心翼翼地将奶猫藏在披风里,甚至小声念念有词道:“你别怕,以后你就有家了。”
屋子的门半掩着,寒烟在里头包饺子。月牙形的饺子个个实诚饱满。她还极擅长做点心,只是大多太甜,季方平在这方面十分控制。
奶猫在季越怀里挣扎着出来,一改虚弱的模样迅速在他侧脸一舔。粗糙的舌苔划过稚嫩的脸颊,季越好像听到有人叫他。回头时,只有一阵寒风回应。
季方平已经推开屋门,见季越还站在门口,道:“还不进来?”
他站在门口,一如记忆中那般温和儒雅,寒烟举着刚包好的饺子朝季越招手,笑靥如花:“越儿,快来,娘给你包的你最爱的芹菜猪肉馅儿饺子。”
奶猫不安地拱着季越脖子,季越明显控制不住它,不由自主跟着焦躁起来,他后退半步,只觉得头痛欲裂:“不。”
风雪骤大,门被吹得来回拍打着墙面。
屋内,寒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鲜血顺着她额头滑下。
天色倏地暗下来,狂风呼啸,树枝摇曳,在月色的的衬托下,地上的影子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季越心痛极了,双脚却像是灌了铅,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寒烟一步步朝他走来,每走一步,身上便增添一道伤口,等彻底走到季越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浑身浴血。
季越颤声道:“娘……”
三只银环不知何时套在左腕,收缩成孩童穿戴的大小。寒烟将季越搂在怀里,灵力不断从她身体里溢出,又全被银环吸收。
寒烟痛苦道:“越儿,对不起,只有这样,只有封印你的力量,你关于九尾狐的一切,你才会彻底安全。”
九尾狐家族兽纹在她额头若隐若现 ,汹涌澎湃的灵力带起来的罡风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妖丹碎裂时绽放的光芒意外地好看,像烟火一般绚烂,五彩光点明灭不断,更像是银河中璀璨的星子不断闪烁。寒烟托着残破不堪的妖丹将其按进季越胸膛,嘴角牵起温柔的笑,不舍又眷恋:“带着你爹,好好活下去。”
夜风吹散了她的底喃,漆黑的林子里呼号声也愈发凄厉。
季越仿佛只有灵魂升在上空,冷眼看着寒烟将自己藏在树洞,迅速修补隐匿法阵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树林,再也没回来过。
不知过了多久,魂魄有种被揉碎的感觉,随后重重地落回身体。脚已经麻了,但季越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出去,因为过不了多久还会有第二波来搜寻的妖。
窸窣声响起,地面干枯的枝叶被踩的嘎吱响。
来了!
记忆中,应该是一群浑身黑衣冒着黑气的喽啰——不,不对!
纤瘦的女人浑身是血,惨败的月光衬得她像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那是寒烟!
季越呼吸一窒,不敢置信。
寒烟踉跄着走来,跌坐在树洞前,疲惫却依然温柔:“越儿,没事了,娘回来了,以后娘再也不同你和你父亲分开了。”
冰凉的指尖轻柔地抚摸过季越稚嫩的五官,在上头留下一道道血痕。
树洞很小,五岁的季越藏进去已经很勉强了。寒烟在外头向他伸出手,极力安抚道:“越儿,别怕,到娘这里来。”
季越后背抵树洞内壁,粗糙嶙峋的木头扎得他脊骨疼。
他冷眼看着寒烟对着他细语诱导,手却不受控制伸出去。
怀里的东西挣扎得更厉害,季越恍惚想起,院墙下的奶猫还一直在。
身体和意识仿佛被割裂开,他开始觉得脑子乱成浆糊。
寒烟冰凉的手已经碰到自己。
“哗啦——”
耳边仿佛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有人在唱歌,歌声悠远音调古朴,带着时间的厚重。
那人说:“留下吧。”
季越挣扎道:“不……”
“留下吧,这里有你最想见的人。”
“……”
“吼——”
清越肃然地龙吟由远及近,金光自怀中爆发,奶猫一跃而起在半空化为威严的巨龙,一口咬断“寒烟”手臂。
变故来得太快,“寒烟”只来得及留下一个愕然的表情,整个人便像瓷片一般裂开剥落,最后化为尘烟。
周围景象迅速坍塌,只留下深蓝色的天幕,像大海那样广袤无垠,神秘幽深。
巨龙温柔地将小孩儿笼在身体中,巨大的龙首轻轻蹭了蹭双眼紧闭的糯米团子
“季越。”
有人在喊自己,语气带着无限的宠溺和偏爱。他想,如果自己永远不醒,那人也许会一直耐心地等待。
那人又道:“梦结束了,季越。”
是啊,梦结束了,该醒了。
季越睁眼就落入一双湛蓝深邃的眼中,里头是温柔缱绻的爱恋。
“原来,是你啊。”他喃喃伸出手捧住巨龙的脸颊,将额头贴了上去,姿态亲昵。
巨龙虔诚低头,只为那一人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