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宴 第10章 10

齐昭走了，她没舍得花钱叫车，走了好久才到地铁站。末班地铁没几个人，她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把雨伞放在脚边。

她的鞋面湿了，也顾不上擦干净，立即把手机拿出来登陆那个写日记的网站。她把里面的内容一条条删掉，删到换乘的那一站，一共删掉两百多条。

她过于专注地做这件事情了，等待换乘的地铁时才发现自己的伞落在了上一趟地铁里。

孤独的地铁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等车，她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四周，视线被花花绿绿的广告牌缠绕。她看见一款新上市的茶饮，是她某个室友喜欢的男明星代言的，她有七八个小时没喝水了，忽然觉得口渴，想待会儿出了地铁站就去买。

没有雨伞，齐昭在地铁口被卖伞的小贩拦住。她绕开这个人走，径直走进大雨里，这时，她遗忘在地铁里的雨伞出现在她的头顶。

她回头，是霍铮。霍铮跟了她一路。

深夜的雨雾中，霍铮除了眼睛里落进路灯的一点光斑，整张脸被笼上一层暧昧不明的阴冷滤镜。他很少有不看着齐昭笑的时候。

齐昭握住伞柄想把伞接过来，霍铮没松手劲，两人僵持几秒钟后，齐昭放弃了，继续走进大雨里。

霍铮追上去，走在她的侧后方为她撑着伞。两人就这样走到校门口，又走到女生宿舍楼下。

已经快十二点，女生宿舍一楼大厅的玻璃门紧闭着。齐昭走过去敲门，宿管阿姨隔了好一会儿才从值班室里不耐烦地走出来，又拿出本子让齐昭登记。

准备上楼时，齐昭又被阿姨叫住。

“你的伞。”阿姨提醒她。

齐昭折回去，拿起霍铮放在角落里的她的花伞，没往外面看。她有一瞬间想到他此时应该是浑身湿透的状态，但还是忍住没往外看。

两人之间短暂的缘分从雨天的葬礼开始，如今想来，那本就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天她把伞落在他车里，今天两人结束，同样是在雨天，仍旧以她的伞做收尾。

齐昭的情绪是一层层堆叠起来的，有过往有昨日，有遗憾也有解不开的挫败感，她避免细想其中的褶皱，只当这段感情是一段失败的圆梦之旅。

如今的霍铮已经配不上她心里的那个人，她找到了最好的理由，终于可以把那场暗恋丢进人生的垃圾桶。

被两所中意的学校录取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齐昭跟室友庆贺的同时被古董行的老板通知，她一个月前想要出手的一个玉麒麟找到了合适的买家，价格超出了她的预期。

买家没有露面，一切交易都由古董行的老板代替进行。收到八万块钱的转账时齐昭多问了一句买家的信息，老板说是个老太太，买走是为了把玉赠给自己的外孙。

凑齐十万块钱之后，齐昭联系霍铮，找他索要一个银行账号。隔了很久，霍铮回复她四个字：“见一面吧。”

两人在学校后门的一家火锅店见面，齐昭到的时候霍铮已经开始动筷子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悠悠地涮着羊肉吃。

齐昭落座后直奔主题，找他要卡号，霍铮不理会，让她坐下来吃一点东西。

齐昭坐定，不动筷子，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霍铮穿一件黑色的衬衣，袖口卷的不规整，他不停地煮东西放进她碗里，水汽笼住他的手，把他的表盘晕染得雾蒙蒙。

霍铮煮的都是齐昭喜欢吃的。两人之前吃火锅，齐昭最喜欢的两道配菜是竹荪和黄喉，她说这两种东西是截然不同的口感，但咬下去都有一种血腥暴力的快感。

有一回，他们俩在厨房里接吻，吻到深处，她换了地方，无意识地啃咬霍铮的喉结。事后霍铮发现自己的喉结留下了红痕，想起她喜欢吃的东西，跟她开玩笑，说说不定她内心深处真隐藏着暴力因子。

齐昭看着碗里堆起来的食物，又问霍铮一句卡号。

“吃一点吧，不然都浪费了。”霍铮继续劝道。

齐昭依旧不动。

霍铮抬起眼睛看着她，看了那么几秒钟后，把她的碗拿到自己面前，一点点吃自己给她煮的东西。

齐昭依稀觉得他的脸颊比一个多月前消瘦一些，但又觉得或许是错觉。

“我好久没好好吃顿饭了。”霍铮自说自话。

齐昭别过脸，视线落在窗外阳光下的梧桐树上。

“学校定下来没？什么时候走？”霍铮问她。

她没回答。

“应该是你喜欢的学校吧。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比我那时候……”

“我最近很忙，没空跟你闲扯。”齐昭打断他。

霍铮努努嘴，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听话地在手机里输入一行数字，递到齐昭的面前。

齐昭没料到他转变的这么快，愣了一下，然后用手机银行快速把钱转给他。成功后她把屏幕拿起来给他看，又问：“借条带了吧？”

“没带。”

齐昭皱起眉头：“不是说好了吗？”

“我们俩之间一定要弄成这样？”霍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随后把借条从口袋拿出来，当着她的面扔进沸腾的火锅里。

齐昭看着这张纸条渐渐沦陷。她起身，对他说：“再见。”

隔着一道玻璃窗跟霍铮擦身而过，齐昭走在梧桐树斑驳的树影下，步伐越来越快。

回到宿舍里后，齐昭终于有心情开始盘算她的余额，她打算七月就去洛杉矶，她妈的男朋友答应给她介绍一份兼职，她打算提前为未来做准备。

她正在纸上写写算算，隔壁宿舍的一个女生送进来一个小盒子，说是有人托自己带给她的，她问是谁，这个女生说她看了就会知道。

齐昭打开盒子一看，是她刚卖出去的那块玉麒麟。

再次回到火锅店时，霍铮仍旧坐在那里，他没再吃东西，而是咬着吸管喝这家火锅店里并不算太正宗的酸梅汤。

齐昭心绪纷乱，以至于开口第一句话就乱了阵脚，她质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问题正中霍铮下怀，他挑一下眉毛：“你外公留给你的好玉怎么能随便卖掉。”

齐昭本想说他买了就是他的，又细想玉最开始的估价和他刻意抬高的买价，最终什么也没说。

霍铮站起来，看着她：“现在这个玉麒麟物归原主。你要是觉得欠我的，不如再陪我一段时间吧，三个月就好，九月份你出国，从此以后我们俩再也不见面。”

齐昭其实不太意外霍铮能说出这样的话，从他把她当成别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相信他对自己有多深的感情。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开过一些半真的玩笑，说他不过是想圈养她，没把她放在跟他过去那些女朋友不同的位置，如今他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她心底的荒唐感终于变得真实。聂雪起码还可以跟他各取所需，她呢？她成了他口中明码标价的商品。

齐昭把玉留下，走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能把霍铮的钱还上。她的自尊心到达了顶峰，某个瞬间甚至想去找她爸或者舅舅借钱。

她发短信给她妈妈，想要尽快准备好资料去使馆面签，同时不断留意着各类APP里的特价机票。

拍毕业照的这一天，齐昭的爸爸带着她弟弟来为她庆贺，顺便给了她一笔不小的私房钱当是赞助她学费。全部是现金，厚厚的好几摞，齐昭打开纸袋的那一刻百感交集。

爸爸和弟弟走后，齐昭给霍铮打电话约见面。她半个月前尝试给他转账，发现他停用了他那张卡，见面还钱对她来说属于下下策。

霍铮不答应见面，拒绝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齐昭没办法，只好去他家里。来开门的是钟锐宁的女朋友，也是她上次在这里见过的那个女孩。

女孩子听闻她是来找霍铮的，迎她进了门，又对她随口说道，说兄弟俩最近都很忙，几乎不着家，除了家里有老人去世，钟锐宁还要帮哥哥处理掉一些房产。

齐昭知道，霍铮跟她一样，只有一个外婆还在人世。她想起买玉的那个老太太，猜想那大概便是他的外婆。

确认去世的老人正是他们的外婆后，齐昭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女孩子说是上周的事情。

“你是霍铮哥的女朋友吗？我对你好像有点印象，你是不是来过一次，说走错了。”女孩子又问齐昭。

齐昭说不是女朋友。

这时女孩子的手机响了，她接完电话后对齐昭说：“他们回来了，让我去车库帮忙取点东西，你先自己坐会儿。”

齐昭把一纸袋现金放在茶几上，准备先离开。她走到玄关处，看见她那条围巾不合时宜地挂在置物架上，鬼使神差的，她把围巾取下来，装进包里带走。

霍铮家所在的这栋楼离小区门并不近，齐昭在夜色中走了几步后出了微微薄汗。被车灯照射的时候她正站在原地从包里翻湿纸巾，她看一眼车牌，往边上避了避。

霍铮靠边停车，熄了火，人不下车，打开车窗问她：“我的围巾呢？”

“那是我的围巾。”齐昭说。

“你早就送给我了。”霍铮见她抬了脚，又重新发动引擎。

齐昭开始小跑，眼看着快要到小区门口，跑得更快了。

霍铮下了车，在小区门口把她堵住，同时把她的一纸袋子现金塞回到她的怀里。

门口的保安凑在窗户边上看热闹，霍铮拉住齐昭的手腕往车那边走，“上车说。”

齐昭勉勉强强地上了车，她说里面是八万，是他买玉的价钱，两人两不相欠了。

“那玉呢？你不要了？”霍铮皱着眉问她。

“在你身上吗？你给我吧。”齐昭朝他伸手。

“扔了。”霍铮说。

齐昭瞪大眼睛看着他。

霍铮开车出了小区门，没往齐昭学校的方向开。齐昭几次要他停车，他都像没听见一般。几个来回后齐昭不再说话了。

“毕业了，开心吗？”隔了一会儿，霍铮找话跟她说。

齐昭不理。

“这钱是哪儿来的？”他又问。

齐昭还是不吭声。

“什么时候走？”他继续问。

齐昭偏头看着街景发呆。

“对不起。”霍铮把手伸过去，握住齐昭放在纸袋子上的手。

齐昭甩开他，连同纸袋子一并扔到他怀里。

“不生气了好不好？都过了这么久了。”霍铮柔声哄她道。

齐昭轻蔑地看着他：“你指的是哪件事？睡错人还是说要包养我？”

霍铮的脸即刻沉下去，他说：“这两个我都不承认。”

“那你道什么歉？”齐昭抬高了声音。

霍铮沉默了。他越是这样，齐昭的情绪就越是被搅得一团乱。

齐昭平复着心情，想着只要拿到玉，两人就算一笔勾销，从此以后天涯两端，各不相欠。

“玉在哪里？”齐昭问他。

“不知道。”

“那行吧，我不要了，权当是我付给你的租金，还你给我买东西的那些钱了。”

“玉的价格可不止这些。”霍铮说。

“那就当是你的陪睡钱？跟我逢场作戏几个月，你也挺累的吧。”

霍铮嗤笑一声：“你还有什么难听的话，通通都说出来吧。”

“这几句话就觉得难听了？”齐昭也冷笑，她随后又唏嘘地摇摇头，“你对我做的事说的话才是让我感到恶心，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当年一定不会为你浪费半点情绪。”

“是吧。”霍铮叹了口气。

齐昭又说：“我要下车。”

“陪我回趟家吧。从此以后，我没有家了。”霍铮忽然说。

齐昭鄙夷地看着他。

他笑一下：“昭昭，我什么都没了。”

“你还有钟锐宁。”齐昭低着头拨弄手机壳。她从钟锐宁的女朋友说他们兄弟俩处理房产那会儿，就猜测霍铮应该是生意上出了问题。

这个别墅区齐昭并不陌生，她曾来过两次，两次都为了见霍铮，但没有一次成功见到。车子停在一个庭院前，院子里的摆设还跟过去一样，只有生了锈的篮球架暗示着这里萧条的人气。

“那天你也是穿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款式跟我第一次见你时差不多，你牵着一条白色的狗，头恨不得从栅栏外伸进来……”

“够了。”齐昭打断追忆过去的霍铮。

“那天我没有立刻出去，是因为我妈妈晕倒了，后来你的狗跑到院子里，家里人叫我出去看看，我一出去你就躲远了。”

齐昭开车门，发现他落了锁，于是塞上耳机，不想听他说话。

霍铮把她的耳机扯下来：“我没把你当成别人，我知道那是你……”

“你撒谎也得有个限度吧。”齐昭根本不信他的话。

“我没撒谎。”霍铮松开安全带，“我只是把坏情绪发泄在你身上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那些话是对谁说的？”他又问齐昭。

齐昭说：“因为我不在乎。我没想过原谅你或者对你妥协，所以没必要知道。”

“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在我心里，尽管张崇劈腿，你也还是连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最起码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是相爱的，而我跟你，从来也没有共情过。”

“你真的这样想吗？”

“是。”

“齐昭，我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这样看待我吗？你没有感受到过我的真心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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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