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再次缓慢行进,少年幽深蓝瞳从她身上撤开,神情淡漠地走远。
待到身边的人都抬起头做自己的事,聂甘棠才后知后觉将眼睛从少年那清瘦的背影上挪回。
圣子?
聂甘棠对南炎了解不多,但听她那个书呆子妹妹说过几句。南炎圣子是比南炎王更高一层的权柄所在,只是这名字听着不太正经,像跳大神的。
离开东乾的时候还是初春薄寒,到南炎日头便稍稍毒了起来,尽管她现在穿的常服并不厚,但在街上走了几圈,额头还是起了密密的汗。好在,在她走错无数次后,总算被好心人指路去了禽畜店,给她那在驿站望穿秋水的马儿买好了药。
将药揣到胸口,聂甘棠信心满满地上路,眼见着过路景色与来时大不相同,聂甘棠额上挂着的汗终于大滴大滴地坠了下去。
落汗的原因,天热有之,心虚有之。
她又迷路了。
不该大意依着记忆里的东南西北走才对,在那鬼打墙似的路里转来转去,方向早混成一锅粥,但凡她走时抬头看看日头,也不能迷成这副样子。
试着找了找路,聂甘棠放弃挣扎,在街上顺势逛了起来,买了一些小玩意儿,等回驿站时,还能解释出去这么长时间的理由。坦诚说迷路铁定挨母亲一顿打,那便滑头点,说是给妹妹父亲买南炎特产去了。
她将钱递给掌柜,选了匹绝美的衣料,心道自己果真是聪明绝顶的姑娘。
这理由骗母亲一骗一个准,但倘若月临在,就没那么好糊弄了。她定然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跳出来,一边翻着她买的小玩意儿,一边无情戳破她的谎言。
还好月临没来,且此次来南炎,她可以摆脱那个鬼头三个月。
聂氏母女到南炎,不止运粮一个任务,东乾与南炎边界的守州将领因病辞世,南炎向来不安分,虽说继任的圣子与南炎王兄妹只是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但仍不可不防,挑选合适的将领自是重中之重。
所以,聂雁她们要在这里待上少说三个月,安顿好边界的事再回京。
布庄掌柜笑着将布匹包好递给她,顺口说道:“姑娘可是外乡来的?”
“啊,是!”聂甘棠坦率承认,而后顺便跟掌柜问路道:“您可知道流云客栈怎么走?”
流云客栈建在驿馆东边,两地也就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她不便直问驿馆的路,问流云客栈也是一样的。
掌柜略一思索便给她指明了方向,聂甘棠道过谢正要走,掌柜又继续道:“姑娘,你来得巧,今日是南炎神祭,一会儿崎荫湖畔,圣子祭神,你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
聂甘棠偏头一想,一提圣子,那便差不离与今晨那队人有关,她想起白发蓝瞳清贵如谪仙的少年,心底的确提起了兴趣,想看看“谪仙”如何“祭神”。
但一往回想,还是先回去给风影喂药吧。
几经艰辛,终于在正午前赶回了驿馆。她去马厩亲自喂风影药,许是时辰迟了,马儿气得直翻白眼,歇下后就不愿搭理她了。
不理便不理,她想去寻母亲吃午饭,但听人说母亲还没歇多久就出去了,应该是去找边界地的官员,出去时还将南炎安排的宴饮给推了,让人告诉聂甘棠回来的饭自己解决。
于是聂甘棠再度晃悠去了街上。
大抵是命运使然,她随性晃悠着走,又走到了买布匹的地方,想起那个掌柜说的崎荫湖,心道反正自己现在也不太饿,有热闹便瞧,没热闹就罢了。
此时正是南炎神祭的最重要环节——圣子为神明献舞。
今晨看到的白衣少年们围圈而坐,一部分人摇铃,一部分人轻叩鼓,一部分人吹笛,曲声空灵。
日头下的白发少年手握神木枝,款款旋身,渐蓝衣摆随动作自身侧绽开。依稀可见裙摆下踮起的赤/裸足尖,正随鼓声轻点地面。与旁人对神祭的赤忱不同,少年湛蓝的眼眸一丝感情也无,麻木空洞地俯瞰台下一切。
少年郎跳舞,聂甘棠不是没见过。在京中时,她经常背着母亲跑出去,京中时兴的舞,她都看了不下十次。只是那些形形色色的舞,无一例外,都是取悦女郎之用,不可谓不香艳。
而今天所见的舞蹈,轻灵圣洁,台下的人眼中无一丝杂质,台上的人眼中无一丝/诱引。抬袖落腿,裙摆飞扬间,仿若云影徘徊,溪流潺潺。
聂甘棠与其他人想的不一样,南炎人信奉洛山神,但她不信;他们眼里有对神明的敬畏以及对圣子的崇敬,但她没有。
她盯着台上跳舞的少年,心里歪上了嫁娶之事。
这当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少年。
刨去那特殊的发与眼瞳,余下的所有地方也很好看。眼好看,尾端上扬,眼睫长而卷,像狡黠的狐狸;唇好看,唇瓣丰盈,朱色晶润,像含苞欲放的牡丹。
好看是好看,可惜不能肖想太多,万一眼神太赤/裸,让别人瞧见了,知道她对他们奉为神使的圣子有这种不可言说的想法,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囫囵着走出人群。
正想着,聂甘棠回了神,恰见台上起舞的少年转成了面对她方向的舞步,起舞间,她好像总看他的目光往她这里打转。
……错觉吧。
聂甘棠没有多想,一直挤在人群里看到祭神舞结束,伴奏的少年排成一队汇入台下的某处,围观的大多数百姓也跟着走去那个地方,好像是要取什么神符。聂甘棠待在原地没动,倒不是不信神这个原因,有热闹她一般都会凑,可人群涌去的地方太拥挤,连围观的一部分南炎本地人都没去,她去挤什么挤。
她就这样站在原处,看着喧嚣过后,跳完舞的圣子踏上了向下走的台阶。
圣子也是人,身体还不太好的样子。在正午的日头下跳了那么久的舞,身上祭神舞服衣料虽轻薄,但也架不住繁琐的层层叠加,沉甸甸的,穿着肯定累死了。
她见那少年额上浮着密汗,胸口也微微起伏,便知他受不太住。偏生他那个小随侍跟瞎了一样,不知是觉得神台太圣洁不敢上去,还是单纯迟钝,就那样傻傻地站在台下,等着圣子下来。
聂甘棠无心指责,热闹散尽了,她也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好好走在台阶上的少年身子一歪,半阖着眸子便从台阶一侧跌了下来。
那恰巧是聂甘棠所在的地方,她定然不会见死不救,于是顺势伸出手臂接住摔下来的人。少年轻飘飘坠入她的怀中,被她好生扶住时,湛蓝的眼瞳还蒙着雾气,眼神晕乎乎,显然是中暑的模样。
聂甘棠一手揽住少年的手臂,一手握住少年的手,仍觉少年半个身体的重量歪在她怀中,她小心道:“如何?能自己走吗?”
少年缓缓点了点头,脚上有了力气,将身子从她怀里撤开。聂甘棠打算适时松手,然而揽臂的手松了,另一只却松不得。
聂甘棠诧异看了看怀里弱弱的少年,又诧异看了看自己被抓得紧紧的手,微微往后撤,却还是没能成功分离。
按常理说,聂甘棠的力气是足够摆脱少年桎梏的,但大抵是少年反抓住她的动作太让人不可思议,让聂甘棠一时忘了使力挣开,直愣愣盯着两只十指相扣的手看。
看见自家圣子从台上跌下,翠钱心颤胆裂地往前冲,绕到台阶后面,看一个少女紧紧地抓着圣子大人的手,气血上头,像一只小牛一般冲到两人之间,拽住她的手腕,大声嚷嚷:“松开你的脏手!”
聂甘棠手上的力气突然撤去,愣怔的她被翠钱扯开推离那看似弱不经风的少年,眼里的茫然愈发深。
少年这时开了口,轻声道:“翠钱,不可无礼。方才是那位女郎救了我。”
“她即便是救您也不必一直抓着您不放吧!”
翠钱叉腰横在两人之间,金鱼似的大眼紧紧盯着聂甘棠,话却是对他的圣子大人说的:“圣子,您刚出来,对外面的事不懂。这人心最脏了,方才奴就瞧她看您的眼神不清白,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怎么肖想玷污您呢!”
聂甘棠心说你想的比我想的多多了,最起码,她还没怎么想玷污他家圣子呢!
本只是好心救一下人,莫名的脏水往她身上泼,是个人都会生气。但生气之余,还有点心虚,她以为她能掩饰好,原来眼神早把她出卖了。
这厢翠钱还在叉腰泼夫骂街,那厢看起来从无表情的圣子脸上起了微不可见的冷意,他平静而缓慢地开口,润如清泉的声音凝起了寒冰:“翠钱,我几时教过你无凭无据出言构陷他人,又几时教过你得恩不报反以怨代之?”
翠钱大抵是第一次见圣子生气,骂骂咧咧的小嘴一合,嗫喏着不知说什么,少年却不理他,径自绕过,走到聂甘棠身前,五指并合,上下手交叠,轻柔地托起聂甘棠的手,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末了才用汉话说一句:“愿洛山神护佑你。”
聂甘棠:……
虽然这种神神鬼鬼的赐福对她来说没用,但看了看围观人的表情,想必这种赐福格外珍重。她本就是个好脾性,见人家道歉态度如此诚恳,即便是没什么物质上的补偿,她也不太好意思生气了。
她想摆手表示没关系,但手心的一股痒意又令她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圣子状若平常地收回手,向她微微躬身,与她辞别。
聂甘棠的手却僵在远处,唯有源源不断的痒意自手心向心口蔓延,走过一处便滋生密密的麻,回过神时,耳朵热的厉害。
她看着少年蓝裳翩然的背影,再怔忪看向手心。
——刚才他收手时,指腹在她手心缓慢而又轻挑地划过,像一串旖旎拨动心弦的水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