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他乡遇故人,衣上有风尘。于曼颐和苏文面对面坐着,曾经的一对师生,这分别后的起伏际遇,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苏文是她的启蒙老师……苏文毕竟是她的启蒙老师。
他是以工作的身份过来的,陡然牵扯许多过往的生活,明显有些张不开嘴。于曼颐静了片刻,移些微视线道:
“宋麒,时雯姐,能不能麻烦你们回避一下?我和苏老师是旧交,有些话要说。”
宋麒在绍兴只是远远见过苏文一面,也是到了这一刻才认清他的样子。但他清楚苏文与游小姐的事情脉络,自己起身的同事也将霍时雯请走:
“好,那我们出去透气。”
两个人背影消失在咖啡厅门口,于曼颐转回视线,看见苏文的眼神果然颤抖着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曼颐,我这些年也没有回过乡,我想问……”
于曼颐打量他几眼,忽然担心起他得知游筱青的事后的反应,这是她无法预料也不可控制的反应。她曾经会将游筱青与尤红混淆,但这种混淆在近来忽然消失了,于曼颐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游筱青已经离开,而她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尤红救出来,这营救出不得岔子。
“苏老师,不然你先和我说工厂的事吧。”她转移话题道,想无论如何先把自己要的东西拿到。
“游小姐她,应当嫁人了吧,那人家……”
“苏老师,”于曼颐轻声,“这几家日本纱厂的情况,你有没有做过详细记录?你有照片给我看吗?”
“曼颐,”苏老师终于被她带回轨道,“霍记者刚才说的并不严谨,工人罢工这事事关重大,我的确可以和你说一些内情,但我身上也有规定,例如照片就……”
一别多年,不谈旧事,单刀直入,又碰了软钉子。于曼颐盯着苏文的脸安静片刻,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配合。
在故乡外受了历练,苏文终于长出一些主见来,然而这是于曼颐此刻不需要的主见,叫她平白遇着困难。她闭着眼叹了口气,再睁开时,口风忽然转了。
“苏老师,”她控制着神情变得悲哀,“你知道么?游姐姐死了。”
她本是准备问清楚工厂的时候婉转道来,叫苏文一点点建立心理准备。然而他与她在这一刻的阵线并不相同,于曼颐只能这样打破他的心理防线。
果然,本料想着最坏不过游筱青嫁人的苏文猛然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极度震惊。
“她吊死了,”于曼颐悲耸道,“在自己屋子的房梁上,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炉子都没有,只有墙上你画的那幅画。”
“为……为什么……为什么上吊……”苏文又痛又慌乱。
“因为你啊,”于曼颐真假混杂,说得苏文满脸悔不当初,“因为你走了,你不要她了,她家里人又逼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他们把她在阁楼里关了好几天,饿了她好几天,她出来就自己吊死了!”
“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你在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于曼颐心中暗自惊讶,她惊讶自己说这些话时竟然毫不悲痛,简直铁石心肠,“你这些年都没回去过么?我去给她上坟,她坟前都荒芜了,都没有人给她烧纸……最后我们将你画给她的画像烧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想到……”
语言这门艺术真是偌大的威力,三言两语就将人刺激得失态,于曼颐在无形中掌握了这门技巧。但这也与苏文本人有关,例如宋麒就不会如此轻易防线崩溃。于曼颐在这一刻对弱者的厌烦达到了顶峰。
“苏老师,节哀顺变,这消息对你或许太突然了。”她将餐桌上的纸巾推了过去。
“我想游姐姐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你,纵然的确是你离开她在先。若是当时你不畏惧游家在当地势力,做出些微举动,或许结果会有所不同……”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我太弱了,我本想着……”
“这我倒是能与你共情。”于曼颐在这一刻语气又很是理解,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理解,还是演出来的理解。
“苏老师,我这次想尽办法找人询问工厂的事,就是因为我有一位新的朋友,也遇到了与游姐姐相似的事……”
苏文缓了许久,终于抬头看向于曼颐。
“她也有情郎,也被家里强逼着嫁人,她不嫁,她家就将她卖去了日本纱厂,”于曼颐又开始真假混杂,“我想将她救出来,需要许多人帮助,苏老师,我真没想到老天会将你送过来……”
“苏老师,这日本纱厂的情况,你现在,可以详细地和我说了么?”
苏文看着于曼颐,就像他根本没有认识过这个学生。他愣神片刻,心已经回了绍兴,□□则很空洞地说:“你……你都想问什么……”
“我想问工厂里事无巨细的一切。”于曼颐道。
……
咖啡馆外,宋麒与霍时雯正站着闲聊。他们二人当时因为游家那位三姨太的报道相识,而后又多了于曼颐一层关系,连于曼颐找到他公寓门口,也是亏了霍时雯的提醒。
宋麒近来看问题较为成熟,他认为霍时雯这人真是不动声色的重要,每次需要她的时候,就出来做一些扭转局势的行为,事成之后,功成身退。由于太过不动声色,他认为此处有必要特意指明,以免旁人忽视霍记者的重要性。
霍时雯拿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站在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抽着,忽然抬了下下巴,提醒道:“出来了。”
宋麒回头。
于曼颐和苏文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咖啡厅的门,苏文神色恍惚,形容憔悴,步履摇晃,而于曼颐在他身后走着,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只是神色有些凝重。
苏文匆匆与霍时雯道别,转身时微微抬头,宋麒再次看清了他的样子。
于曼颐也道别,道别得很迅速,点了下头就要离开。霍时雯微笑道:“好,你们先走,我抽完这支烟。”
四人陡然分作三路,两走一站,还有一个感到不对劲的宋麒。他最终选择了于曼颐的方向,疾走两步抓着她手腕,问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这不很明显不是那么回事!宋麒示意了一下苏文离开的方向,追问:“你怎么把人说哭了?”
“他自己愿意哭,”于曼颐不耐烦,“我还能拦着他?你放开我,我有事。”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那苏文不是你启蒙老师……”
“什么启蒙老师?”于曼颐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没用的男人。”
宋麒:……
“我今天见着他一点都不高兴,”于曼颐也转过身,多少愿意和宋麒说明白了,“他当初说走就走,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离开游姐姐会碰到什么。我在于家大院出不来,他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有点胆色?可他什么都没做,现在掉眼泪有什么用?”
宋麒耐心解释:“他走的时候又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些事。”
“你干什么替他说话?你们男人真是沆瀣一气。总之所有人都逼着游姐姐死,只有他能救,他也没救。你一个外乡人都能做那么多,他差你差远了。”
……不是??她到底是夸他还是骂他!宋麒五味杂陈!
他就这么停顿了一瞬,于曼颐就又要转身:
“我不和你说了。他把工厂的事告诉我了,我现在有个想法,我要去看能不能行。”
她太着急了,急得像是宋麒去年进监狱前的那段日子。宋麒心里一沉,又走几步拦着她,提醒道:“你有什么想法?你倒是和我们商量好了再去。”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做好了再和你们说。”
“你现在怎么这么独?”
“你以前不就这样吗?什么事都做完了再告诉我,我有样学样而已。”
“我后来不是改了吗?我现在什么事不和你商量?你你……”宋麒都开始嫌弃此刻的自己,此刻的自己不但啰嗦,还有一种被自己扔的回旋镖倒扎的烦躁。
“你学我倒是学点好的,这是我的缺点,你别一并学过去了!”
到这句话为止,于曼颐似乎终于听进去了。她站定身子冷静片刻,终于将情绪戒了,冷静而无奈地说:“我就是想快点把尤红救出来……”
“当然要救,但你别这么着急,我们一步步地稳妥行事。”
“以前也不见你稳妥。”
“所以我去体验牢里生活了!”宋麒自暴自弃道,“你也想体验一下?那我先给你传授一些和狱霸打交道的经验,不知道这东西是否男女通用。”
于曼颐终于闭嘴了,冷静了,转回身子不服气地看着他了。
两人在干枯的梧桐树下低着头说了几句话,身子又走近些,终于靠近了彼此。那些他们头顶的树杈生得弯曲又粗壮,有一根离得远的千辛万苦生长到另一根上方,为了和人家挨着生出一个逆天改命的弧线,又在马上要贴近时长得过头了。
真是好努力,又好艰难啊。
树杈上最后一片枯叶也掉下去了,树下的宋麒与于曼颐终于好好谈完了一段对话,且非常值得鼓励的没有吵起来。宋麒长叹一口气,将于曼颐送上黄包车,又回去站到了霍时雯身旁。
“给我一支烟。”他说。
“我只有女士的。”
“都行。”
他在树下将那烟点起来,神色严肃地吸了两口,置身事外如霍时雯也忍不住关切道:“怎么了?”
“说不清楚,”宋麒说,“真就倒反天罡。”
他仰头长吐了一个圈,忽然很不甘心地咨询霍时雯:“我以前办事有那么独,那么不和别人商量,那么招人讨厌吗?”
霍时雯被烟呛得笑出声来:“天哪……阁下终于意识到了?”
头顶飞鸟拣尽寒枝,在冬日来来回回的游荡,终于在咖啡馆避风的窗口落定。宋麒就这样盯着那只鸟,十分惆怅地将女士烟抽完了。
*
宋麒真是十分庆幸自己那日拦下了于曼颐,否则他的确要在铁窗外面给她送衣服了。
苏文那日除了给于曼颐拿来不少文字记录与照片,还将一些以包身工为主的日纱厂工人为何不参与罢工的事也一并说明白了——
工人罢工,一重统一活动的信息传达,二重思想主义的底层传播。于曼颐初听意外,而后迅速理解,这事简直和先前姜玉所说的,那驰名沪上的胭脂在沪郊乡镇卖不动的商业问题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包身女工们听不懂。
其实最近几次罢工的传达方式已经非常浅显、非常接地气、非常易于理解,这便是大多数男工、和上海地区的女工们能够参加罢工的原因——他们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们知道罢工是为了自己的权利,他们知道自己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
然而这批日纱厂的包身工大多来自江浙贫苦家庭,吃住都在日纱厂里,平日根本无法接触外界,也听不到太多关于罢工的消息。苏文曾经托几名在同纱厂工作的、非包身工的上海女工将罢工的传单带进去,然而大家完全看不懂那传单上写的文字。
人如何理解自己认知之外的事呢?她们被父母卖进纱厂,只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就要这样悲哀过活,从不存在另一种可能,遑论团结起来反抗资本家。
“你们为何不用她们能听懂的方式讲呢?”于曼颐问。
“如何才算她们能听懂呢?”苏文也有工作无法推进的困难,“她们不识字,甚至有的方言也无法理解。另外,人进不去工厂,就只能靠传单,可这传单都是统一印制的,我去哪里做一批新的传单呢?”
于曼颐的第一反应真是简单粗暴,她那日在梧桐树底下和宋麒说:
“那位叫我画月份牌的刘老板不就有自己的印刷厂么?他也可以给女工们印制传单呀!”
“你疯了么?”宋麒被她气得无奈,“现在到处都在抓印传单的人,这罢工对工人们是好,对这些开工厂的老板呢?你能找到印刷厂,苏文就找不到么?他一定是试过了不成,才印不了新的。”
“但刘老板那的确是条路,”他后来又说,“你再与我说说那刘老板的事,我们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于是于曼颐便从那日在宋华章房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一说,还当真找出一条路来。
是日。
于曼颐看宋麒当她哥真是当上瘾了,假扮数次,毫无厌倦之意,姿态语言反而愈发熟稔。她手里拿着的是今日要给刘老板的最后四张月份牌,这几日她点灯熬油,终于将这四幅画提前完成了。
她用一张牛皮纸将四张画包起来,在饭桌一侧再次抬头,瞧见宋麒,不对,现在又是于麒了,正在和刘老板推杯换盏。
“于先生为何有些面熟啊,”酒过三巡,刘老板打量了一番在容貌上略作伪装的宋麒,“我当真没见过你么?”
或许当真见过,毕竟刘老板去过宋华章家里三次,难保哪次就与宋麒擦肩而过。于是于曼颐立刻往桌前坐了坐,道:
“刘老板,我哥哥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大众样貌,你也不是第一个眼熟他的了。这样多好,你们两人很有眼缘呢。”
宋麒瞥了于曼颐一眼,对她这番说辞似乎略有不满。不过他今日在脸上做了些伪装,的确导致自身容貌略有折损……于曼颐出门时还安慰道:“人只有无用时才需要做美丽摆件,你今日至关重要,丑一些也无妨。”
宋麒则回应:“请你闭嘴。”
总之。
“刘老板,”餐桌上的宋麒再次举杯,“我初来乍到苏州河,实在对出版生意无从下手,还好我妹妹与你这样的业界前辈有过合作。”
“我要投钱的这版连环画,是由国外一个很有名的童话改编的。市面上那些神话传说,想必客人们也看厌了,咱们搞一点洋玩意……”
“啊,洋玩意!”刘老板很高兴。
于曼颐对上海滩这崇洋媚外的风气真是无奈极了,仿佛只要舶来的就是好东西。
“虽说我也印过许多连环画册,但自己出版,毕竟是第一次,”刘老板说,“我还是想先见草图,再……”
“草图自然有,曼颐,你不是画了一些草稿么?”
于曼颐立刻从牛皮纸里将自己连夜赶出来的连环画草图和月份牌成稿一起递过去。
“哎,我妹妹这月份牌,”宋麒先把月份牌抽出来了,“我妹妹这画工,真是毋庸置疑,看来当初送她去商务印书馆的决定,实在太明智了。”
“刘老板,这月份牌你先收好,这是你们上一档生意。现在咱们谈的是下一档生意,这合作真是完美——
既有我从外面带进来的故事与资金,我妹妹又能入一个新行业,你只出些油墨与启动机器的钱便能入股。到时候赚来收益,你我二八分……”
“哥,你真是黑心,”于曼颐唱起红脸,“将你那从犹太人那学来的精明收一收。刘老板是带我入行的人,我认为四六分才合理。”
“四六我就太吃亏了,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朝外拐?”
两人眼看就要吵起来,刘老板将月份牌收起,笑道:
“哎呀呀,兄妹之间,别为钱伤了和气。二八我吃亏,四六于先生吃亏,不如就三七分成——总之我也只是出一组印刷机。”
“于先生,我只是……”刘老板忽然看向宋麒,说出了最后一丝丝担忧,“你这故事,当真卖得动吗?我看这草图上,有许多页,是没有台词的。”
不等宋麒说话,于曼颐突然起身站过来,在刘老板耳侧道:“刘老板,包卖的!我哥在国外,那可是出了名的奸商!”
宋麒:……
她怎么总是夸得他不是滋味呢?
实在皆大欢喜!刘老板从业多年,从没做过这样完美又尽在掌控的生意!画画的人是合作过的,连稿酬都是不要的!成本的风险是旁人负担的,试水连环画又是他近来一直在琢磨的!
精明如刘老板也能计算出来,这从头到尾,自己分明就是只出了几台印刷机嘛!简直是坐在原地,平白等着连环画上市后的三七分成——
朋友们,介和天上掉钱有什么区别!
刘老板就这样憧憬而喜悦的离开了,留下于家兄妹坐在酒楼里,大眼瞪小眼。
“快吃,”宋麒见他背影消失,终于放松下来,“好多菜,花了我好多钱。”
“我真是受够你了,”于曼颐拿起筷子,“终日带我吃黄鱼馄饨,吃一顿好的,还是用来给别人做局的。”
“……你怎么随口污蔑别人?你一到上海我就带你去学校旁边,和方千一起吃了那么有名的徽菜。还有你入职商务印书馆,我请没请你?”
于曼颐忽然反应过来:“啊,的确的确,看来等尤红出来,我得向她澄清一下你的清白。”
“……你和尤红说我什么了?”
“没什么,说你极大方,她还夸你是Rich Man。”
“……”
宋麒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不是滋味。
他警惕地想,等尤红出来,他一定要把这事问清楚,决不能由着于曼颐毁他清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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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扬名立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