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时候,宋麒将于曼颐的钱袋形容为“勇气可嘉”,然而她知道,自己并没什么勇气。人在面对更好的选择时去选择未知的那个才是勇气,这是反人性的。而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未知和更糟里选择未知罢了。
所以她不但没有勇气,运气也不太好,否则怎么总是要面临这种选择呢?
然而事已至此,于曼颐只希望把自己那些运气,都攒到这场考试里。她钱要花完了,还欠了宋麒的人情和钱,她很不愿意欠别人东西。她太想也太需要去这个叫商务印书馆的地方了。
她在宋麒家里尽量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只用一个杯子,一把椅子,睡觉的时候就躺在客房那张大床最边缘的位置。她摸索着找到了所有灯的开关,入睡的时候只在床头柜留了一盏台灯。
她在旅馆里永远伴随着其他女人的鼾声入眠,宋麒家里却是很安静的。她一觉睡到天亮,不用担心被别人吵醒,不用担心刘丰盐的人突然闯进宾馆抓她,连那场折磨了她大半个月的火都没有来梦里骚扰她。
不过她睡眠仍然很浅。快天亮的时候,于曼颐听见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她立刻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起身,听见对方将什么东西放上桌面,就又匆匆离开了。
于曼颐跑到客厅里,看到桌上放了一袋东西,是宋麒给她买的一些姑娘们生活上用的东西。他不会选,于曼颐翻了翻那些东西,看出来他一定被坑了。
他很急,放下东西就离开,没有等她出来说话。于曼颐把那些东西收到自己房间,又跑出去吃完了他买的早饭。他这回应当看到她买的美术课本了,因为那些东西就摊开了放在餐桌上。于曼颐把饭碗洗干净,就坐回饭桌上继续看和画起来。
公寓和宅子里的用具有些不同,但也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于曼颐觉得宋麒一直不回来,她不可能一直饿着,就又谨慎地从柜子里找出一颗土豆。锅已经架好了,下面是凝固的透明固体。于曼颐壮着胆子实验,将点燃了的火柴丢进去,果然看见火苗窜起,锅里的水很快开始沸腾。
于曼颐准备给自己水煮一颗土豆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她心里一惊,立刻大力将火吹灭,保持家里安静无声。好在这时候来的不是警察,她听到门外传来齐叔的声音:
“于小姐,现在方便吗?我进去了。”
于曼颐觉得宋麒有些太信任齐叔了,他完全掌握了他家门的钥匙。她刚坐回餐桌,对方便端着一份饭进来,给她放到了桌上。
“不用不用,”于曼颐立刻说,“我自己煮就好。”
“宋先生让你先不要动火,家里的东西你不熟悉,”齐叔说,“况且你要备考,这几日我给你送一些上来就好。”
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她买的课本,只是没有当时提及。不过于曼颐被另一句话吸引了注意:“这几日?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的话明天就回,慢的话或许要三五天,”齐叔道,“于小姐,宋先生说你要考商务印书馆?”
“是的。”
“那可是很好的公司啊,”齐叔感慨,“听说职工有自己的工会和读书会,还有专门的浴室和食堂呢。第一批员工岁数都与我差不多了,我从没听说过,人能不做工,雇主仍然给发钱的——听说那叫退休金。真是好地方啊。”
于曼颐也没听说过。佃农们手停口停,年轻时再卖力,也逃不过老来凄惨。若是有退休金这种东西,那岂不是就不用等孩子赡养了?那养儿防老这话,恐怕也就失效了。
于曼颐脑海里闪过一些神奇的念头,神奇而大逆不道。资本社会和现代文明从根源上开始撼动她的农耕思想,维持时间接近两秒。
两秒后,她回过神,和齐叔说:“齐叔,这顿饭辛苦你端上来了。之后就让我自己做吧,我学会用那个锅了。”
齐叔这才闻见家里的酒精味,他去看了一眼,于曼颐用的原来是酒精锅。他受了宋麒的委托,但是于曼颐也有自己的态度。
斟酌片刻后,老门卫说:“那这样,于小姐,我晚上给你买些吃的上来,都能用这个锅做。别的器皿你就不要动了,好么?”
一老一少达成一致。
于曼颐的活动范围又扩大到了厨房,用的东西也多出一个锅和一个碗。她在家里煮饭,备考,睡觉,一个人又度过了一天,一夜,又一天。刘丰盐的人在外面搜她,她没有任何出门自找麻烦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宋麒终于回来了。
于曼颐鼻子很灵,她是先闻见了一股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强烈的机油味,然后才听见了放轻的脚步声。她能辨认出宋麒的脚步声,立刻起身去开门。
宋麒正在摸钥匙,陡然看见门被打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看清门缝里的于曼颐时才松了一口气。
她好像猫,或者鼹鼠,或者麻雀,总是不太像人,在门缝里伸着脑袋用黑色的眼睛观察他。宋麒注意到她穿了那身新买的米白色洋装,腰身掐得紧,不再是被宽袍大袖遮掩的身体线条。
于曼颐也观察到他在看自己的衣服,说:“我怕警察忽然上门。”
“这几日消停了不少。”宋麒说,从她给他留的门缝里挤进去了。
房间里有两个人竟然和只有一个时差这么多,宋麒一回来,于曼颐觉得这房间立刻变小了,不再是只有她在走来走去。
宋麒带了饭回来,也看到了于曼颐在厨房留下的酒精残骸,感慨道:“竟然没把我家烧了。”
“有什么了不起,我什么都会。”
她急匆匆把自己堆在餐桌上的书都摞到靠墙一侧,等宋麒把饭摆开。他看起来有一些歉意,把于曼颐自己在家里扔了两天——虽然后者看起来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宋麒看了一眼书,意识到,人家在学习。
他刚回家的时候不觉得,也是坐下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机油味浓重,于曼颐也没问他,看来她已经决定什么都不问他。宋麒立刻去浴室用冷水冲了一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坐回餐桌和她吃饭。
两个人聊了几句家里的情况后,宋麒从被他扔去沙发的衣服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张开一个口,倒出起码三样东西——
一张折了三折的租房合同,一份绿皮的写了“PASSPORT”的本,还有一张刻意做旧过的船票。
三样东西被递到于曼颐手里,加上穿着洋装的她本人,是四位一体的作假全套。
那合同和船票不难理解,不过护照于曼颐的确是第一次见,立刻翻开。照片用得又是之前上报的那张,只是洗小了又裁剪过。印刷的部分不难伪造,但几个外国章刻得以假乱真,花体字曲曲绕绕,她一个单词都没看懂。
不过她在自己照片下面找到一行很长的名字,她从没想到人还能取这样长的名字。
“R……”她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念。
“Rossela Borrelli,”宋麒替她补完,“意大利裔的名字,澳大利亚的护照。”
她也来了上海几日了,因为租界的原因对英美法都有了解,以为会是这三个国家,没想到宋麒给她搞来如此特殊的搭配。于曼颐大胆提问:“怎么定下来的?”
“英美法的护照太常见,容易被看出来是假的,”宋麒说,“这边澳大利亚的人很少,护照也不常见,就算被查了,一时也找不到范本对比。”
有点道理。
“至于这个意大利裔……”宋麒把她手里的护照压下去,在那行点了点,“澳大利亚有不少意大利移民,我找了个最常见的女名和姓氏。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他们意大利人的英语口音和流利度都非常……”
于曼颐:……
“这样你说不好就有借口了。”宋麒委婉道。
“这不就和宁波口音和绍兴口音的上海话一样吗?”于曼颐迅速举一反三,“都是能听出来的呀。”
“你能听出来,北方人可听不出来,”宋麒说,“只要别碰到意大利人,别的国家最多也只是说你口音特殊。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还有问题?于曼颐洗耳恭听。
“意大利语很多弹舌音,这在西方人眼里是常识。帮我做护照的意大利人办完了才告诉我,你和别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个Rossela的开头R,要弹。”
……弹?
好神秘的问题。
于是于曼颐试探着问:“你……你会不会,弹?”
“我会一点,小时候学过半年,”宋麒说,“大概是……”
他喉咙里果然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弹音。于曼颐模仿了一声,然而只是发出一声干瘪的鸟叫。
“不不,”宋麒很专注地给她指导起来,“你发声的位置太靠前——”
他指导得很专业,然而这只是把鸟叫的声音从于曼颐的喉咙前面调到喉咙后面。这种弹音很看天生,例如宋麒就是天生就会,从没想过还要思考发声方法。
然而这发音事关重大,几番指导无果后,宋老师也有些焦急。他叹了口气,忽然将于曼颐的手从桌子上拿起来,攥着她指尖碰向自己喉咙,询问:
“这个位置,你能感觉到吗?”
他刚洗过澡,于曼颐只觉得指尖一凉,又迅速涌上热的血。宋麒喉咙处的皮肤随着声音一动,只是极其微小的振动,却叫于曼颐整只手都有些发烫和酸麻。
“你有感觉了吗?”宋麒用字面意思发问,看上去心无邪念。
于曼颐:……
有,她有了。
她迅速抽回手,指节剐蹭过宋麒的喉结,指尖也拂过他有些潮湿的锁骨衣领。她没有再回应宋麒的询问,只是开始专注过头地吃饭。
于曼颐拒绝发弹舌音,也拒绝回忆刚才的事。自我保护系统在报警,系统告诉于曼颐,作为一个封建残余,刚才那画面实在有点超前了。
更新个上,可以出去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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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民国练习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