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 第56章 珍藏（三）

余舟推门而入时，四美发廊安静地出奇。

小十七石化在原地，昂起头屏住呼吸虔诚地聆听从半空电视中传来的袅袅仙音——“上天下海本事大，三头六臂显威力，要问他名字叫什么，哪吒哪吒小哪吒”

理发椅上，一个年轻少妇正怀抱着一个脑袋滚圆身着红衣的——小哪吒。

原来丁四美正在给一个小毛娃剪刘海，而据说此娃剪发时只看《少年英雄小哪吒》。

此刻丁四美嘴里叼着细齿梳，脚下稳扎马步，左手两只手指夹住一撮毛发，剪刀小心翼翼地咔擦咔嚓，仿佛此刻她不是理发师，而是一名专业拆弹专家，手上捏着红蓝两线，一个不小心出错，整座理发店就会砰地一声灰飞烟灭。

余舟站在门口静静等待。

好不容易丁四美收起剪刀松了一口气，表示拆弹完成。

“小十七，洗头。”

此言一处，毛娃妈妈大惊失色，眼珠瞪得犹如预警十级海啸的大灯泡，果然，“哇”地一声，毛娃爆发出惊雷般哭声，众人所有小心翼翼前功尽弃。

毛娃妈妈赶紧抱起小毛娃安抚道，“我们不洗头哦，我们不洗，阿姨没喊你洗。”

丁四美立刻意识到失误，也赶紧改口哄道，“宝宝，阿姨没喊你洗头，阿姨喊小十七洗头呢，宝宝别哭哦，阿姨这，这还有棒棒糖，阿姨给你拿哦。”

“哇哇哇。”

棒棒糖不管用。

“宝宝，姐姐吹泡泡你看，你看。”小十七使出浑身解数。

毛娃睁大眼睛盯住小十七嘴巴。

“砰！”

泡泡糖炸了，糊了小十七一脸。

毛娃嚎地更大声了。

“我去找找，看琦琦姐姐还有什么好玩的落这儿了。”丁四美像只无头苍蝇在吧台里乱翻一通，完全忘记了这个姐姐已经十七周岁。而属于十七岁的玩具便是些花里胡哨的明星签名唱片，明星签名照片,八卦杂志，言情小说……

丁四美越翻越上火，恨不得通通扔进垃圾桶。

“试试这个？”

余舟递上一只扇子形状的小蛋糕。

“这是什么？好香。”蛋糕散发出的香气瞬间抓住了丁四美的嗅觉，她好奇地探头瞧去。

余舟努嘴示意她递给小毛娃，丁四美还在犹豫中，小十七已经一跃而入，哈喇子流一地，“余叔，有没有我的？”

余舟从纸袋中取出一块欣然递给小十七。

“饿，饿，饿”

众人纷纷回头，小毛娃的肉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向丁四美手中小蛋糕。

“宝宝想吃蛋糕吗？”丁四美毫不掩饰心中得意——终于被我拿捏住了吧，“阿姨抱抱好不好？”

小毛娃一个猛扎从妈妈怀里撞向丁四美怀中，夺过小蛋糕就往嘴里塞，丁四美竖抱小毛娃，轻拍向他肉肉的大腿，格外宠溺。

“丁姐，你这么喜欢小孩，不再生一个？”毛娃妈妈忽然笑道。

“一大把年纪了，生什么生？”丁四美佯装生气，却依旧挑逗着小毛娃，“要不你到阿姨家来好不好？”

小毛娃假装没听见，专心啃蛋糕。

“再不生，等年纪大了想生都生不了。”毛娃妈妈故意夸张。

“你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多生几个？趁现在年轻，也有人帮忙带。”丁四美反问。

“老人只是搭把手，当妈的哪能放心全撒手不管？从他出生到现在，我连个整夜觉都没睡过，”毛娃妈妈叹口气，“养孩子太累了。”

“这孩子啊，养起来是遭罪了些，”丁四美点头认可，“你现在这个阶段，只愁他吃喝，等他长大些，还得愁他的学习，愁怎么跟他沟通，跟他好好说话，闹心，烦，真烦。但是吧，孩子这个物种，就算天天吵架，一天不见也想得慌，他要是不在家，家就变成一座空房子。做父母的，跟那隔夜的空心菜似的，蔫得发黑，你别笑啊，”

“照你这么说，马上琦琦念大学了，你再不生，等着做空心菜？”

丁四美叹道，“哪有那么容易，小的上大学要用钱，老的生病要用钱，我这店，还一直想着重新装修呢，哪哪都要用钱，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生孩子……”

“哇”毛娃一声大哭瞬间堵住了丁四美满腹幽幽苦水，丁四美惨笑，“你倒是现实，吃完了就哭。”

毛娃妈妈赶紧接住从丁四美怀中挣脱而出的孩子，连哄带骗，“不哭不哭，妈妈带你回家吃饭饭。”

哭声没小反而愈加更大。

余舟掏出了第二只小蛋糕。

馋嘴娃立刻闭嘴。

屋内众人大眼瞪小眼，齐发出一顿爆笑。

等混世小魔王离去，小十七掸掸手中扫帚，筋疲力尽，“妈啊，终于送走了天字第一号，比我扫十八间屋子还累！”

丁四美这才有功夫问余舟，“你怎么过来了？”

“刚烤了些蛋糕，拿来谢你。”余舟说着将手中纸袋放在吧台上，吧台内一排透明乐扣饭盒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格分隔菜盒内满满填塞着红色肉类白色鱼类和黄绿色蔬菜，汤盒内盛着萝卜蹄膀汤，饭盒内一半是米饭一半是切片的橙子和红色圣女果，菜盒上一张绿色新型便利贴像封印一般粘在盒盖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求被吃光”，旁边还画有一张笑脸，嘴是歪的。

余舟笑了。

“客气什么，”丁四美走进吧台，见余舟笑，只好尴尬地解释，“都是我那个不靠谱的老公弄的，一大把岁数了，还学小年轻。”

“对了，你认识司妍？”丁四美忽然问道。

“你丈夫的姐姐？”

“对。”

“那天才认识。”

丁四美看了余舟一眼，暗自纳闷，司妍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一个才认识的人呢？太不像她了。

“怎么了？”余舟问道。

“没事，随口问问，”丁四美习惯性地撕下便利贴，粘在吧台内侧一个角落上，再一个一个扯开盒盖，狼吞虎咽地扒下米饭，“后来还有人找你麻烦吗？”

“没有，你慢慢吃。”余舟说。

“没有就好，”丁四美吞下一大口米饭，“不能跟你们斯文人比，细嚼慢咽的我可受不了，我只想赶紧吃完饭好干活。”

“所以你先生让你慢慢吃。”

余舟指向汤碗下露出的半截小纸条，同样的绿色爱心，只能看见吃字下半边。

丁四美半信半疑地抽出纸条，果不其然，吃字上面还有慢慢两字，胖乎乎地，挤满了心型两侧。

余舟浅笑，他从纸袋中取出一盒扇形蛋糕，又掏出一只大号保温杯，“有杯子吗？”

“有，我来拿。”刚扫完地的小十七，鼻子比狗还灵。

“这是什么蛋糕？像一个个小贝壳，看上去就很可爱，闻上去也很香。”丁四美微笑着问。

余舟接过小十七递来的杯子，倒出奶茶，“这款蛋糕叫玛德琳，外壳焦香酥脆，内部松软，口感很好，你尝尝。”

丁四美拎起一只，托在掌中三百六十度全景打量一周后，轻轻咬下一小口，果然，那种尝到美食的幸福感包藏不住地向上四溢。

“玛德琳主要原料只有鸡蛋，面粉，黄油，砂糖，辅料是泡打粉和柠檬皮。因为主要原料用料大致相等，所以它也算一款黄油蛋糕，但它和普通黄油蛋糕制作手法又不尽相同，做玛德琳时，黄油无需软化打发，可以直接融化成液体备用。你吃的这款是焦糖栗子玛德琳，焦糖使得它的外皮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栗子使得它的口感更加……”

丁四美盯住余舟。

“怎么了？”余舟疑惑。

“难得听你连续说那么多话。”丁四美大笑。

“余叔，这是奶茶吗？”

一会儿没留意小十七，她已经一杯下肚，空杯底朝天。

“是，四美姐，你也尝尝。”

丁四美连连摆手，“我不敢喝茶，上岁数了，这大晚上的一杯茶能把我干到天亮。”

“师傅你不喝，那我喝咯。”小十七去夺第二杯。

丁四美瞪住她，“你不是跟小姐妹约好唱Ｋ的吗？还不走！”

小十七看看时间，猛地冲向卫生间，边换衣服边喊，“我年轻，我不怕失眠，我可以嗨一整夜！”

“明天熊猫眼别说是我揍的。”丁四美气笑。

“其实你不用担心，”余舟宽慰道，“我太太喝茶后也容易失眠，所以我一般用南非路易波士茶做茶底，这款茶不含茶多酚，不影响睡眠，你可以放心喝。”

“路易波士茶？”丁四美凑向杯子，笑道“这名字洋里洋气的。”

“师傅别看了，再洋气你也不会尝试。”小十七朝余舟吐吐舌头，“我师傅就这样，老古董一个，永远不接受新事物，就算心动了，她的手也不会动，石化了。”

小十七一口闷下第二杯奶茶，“师傅拜拜！”

丁四美目瞠口呆地望向闭合的玻璃门，刚想骂一句，“哐当”一声门又开了。

“哎，刚送走一个冤家，又来一个。”丁四美摇头叹道。

“哇，是什么这么香啊？妈，你是不是背叛我爸，点外卖了？”

余舟闻言望去，门外走进一个短发女生，身材与小岛相仿，但笑起来没心没肺，不像小岛，总是心事重重。

“一天到晚瞎说什么？”丁四美瞪住她喝道，随即转向身向余舟介绍，“我女儿，司琦琦。”

“琦琦，这是余叔叔，我们的新邻居。”

“隔壁那个余生茶室？”琦琦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

余舟点头微笑，“你好。”

“余叔叔，有没有人说你好帅？”琦琦趴在吧台上托着下巴仰着脸仔细打量余舟，小手很自觉地摸起杯子往嘴里送，琦琦的舌尖品尝到奶茶的味道，眼前忽地一亮，“这是什么神仙饮料？超级超级无敌好喝。”

丁四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司琦琦又抓起一只蛋糕，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咽下肚，她的眼里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五彩光芒，“哇，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吃到了玛德琳，比电视剧里演得还要好吃一百倍，一万倍！”

丁四美放下筷子，一脸心塞地对余舟说，“这孩子小时候，我没什么时间管她，她爸带大的。现在长大了跟她爸一个德行，不靠谱。”

余舟微笑，“她很好。”

司琦琦眉毛抖三抖，“余叔叔，你说话也好温柔哦。”

“你怎么知道它叫玛德琳？”丁四美指向蛋糕问道，“你吃过？”

“没吃过猪肉，没看过猪跑吗？”司琦琦翻了一个白眼，“我看三顺吃过，因为这个蛋糕肚子胖胖的，所以三顺叫它sexy cookie。”

“sexy cookie，倒是很形象。”余舟微笑。

“余叔叔，你发sexy那个音的时候也好sexy啊！”司琦琦差点咬住拳头。

“三顺是谁？你同学吗？”丁四美打断她。

“大姐，我跟你有代沟！是韩剧，电视剧！”司琦琦转向丁四美，“妈，你尝了没？真的很好喝！很好喝！不喝你会后悔的！”

司琦琦说着将杯子一把送至丁四美嘴边，“尝尝嘛，尝尝嘛！”

“我不是不想喝，我……”

司琦琦又将杯子往前凑了凑。

丁四美拗不过，只得小嘬了一口。

这一小口，便打动了她。

这味道比以往喝过的任何一杯奶茶都更浓厚更醇香，她不觉又喝了一口，唇齿间猝然被浓郁馥香所包裹，虽然微苦，可在竟让她产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的幸福感。

“好喝吧？好喝吧？我就说好喝吧！”司琦琦眼里闪着光，比起卖瓜的王婆，有过之而无不及。

丁四美笑着点头，对余舟说道，“味道很好，谢谢你！”

“叔叔，我能喊你阿加西吗？”

什么西？”丁四美皱起眉头。

“阿加西，是大叔的意思，韩语。妈，你看，余叔叔那么年轻，那么帅气，你再看看隔壁卖水果的秃头大肚王叔叔，我都喊叔叔，这让人情何以堪？”

“换成韩语，不还是大叔吗？”丁四美搞不明白司琦琦的想法，大概这就是代沟吧！

“不一样，同样是长发，黑长直和大波浪能一样吗？是吧，阿加西？”司琦琦朝余舟眨眨眼睛。

“随你，”余舟看了一眼司琦琦身上校服“江城一中”几个小字，笑着说“其实也不年轻，我女儿年纪与你相仿。”

“是吗？”丁四美惊道，“完全看不出来。”

“阿加西，你冻颜了吗？”司琦琦捂住嘴。

余舟顿了顿，“我想问问，”

丁四美母女两人屏息静听。

“我们从云州来，女儿没有过冬的衣物，在哪里可以买到合适的衣物？主要……”

“我知道，我知道，有钱没钱，银泰解决。”司琦琦抢答。

余舟皱起眉，很明显，他没有听明白。

“阿加西，你有钱吗？”

“琦琦！你怎么问这么没礼貌的问题？”丁四美喝道。

“我在帮阿加西解决实际问题呢！如果有钱，去银泰商场，随便买买买，要是没钱呢，去银泰对面负一楼艾嘉时尚广场，虽然价格便宜，质量不咋地，可是胜在款式好看，反正我们小孩子的衣服也不会穿十年八年的。阿加西，你看我脚上这双球鞋，好看吧？”

“嗯。”

“艾嘉买的，同一款在对面银泰，价格要在后面加个零呢。”琦琦洋洋得意。

“明白了，谢谢。”余舟点头。

丁四美叹了口气，这闺女怎么就这么耿直呢？！还有，一般家里不是女人准备衣物的吗？

她转向余舟，“你刚刚说主要什么？”

余舟面露疑惑，“主要，女儿冬季校服中有一套是裙子，那天她让我帮她买裤袜，什么是裤袜？”

丁四美母女俩先是愣住，随即笑弯了腰。

“就是裤子和袜子连在一起的那种，商场里一般卖女性内衣或鞋帽的地方都可以买到。最好买羊毛的，暖和。”丁四美补充。

“刚才小哪吒妈妈穿的不就是裤袜吗？”司琦琦突然想到。

“我没注意。”余舟低下头，就像一个没写作业的学生被老师逮个现行。

“啊？”母女俩异口同声对视一眼，这个男人眼里是不是只有他老婆？

“你刚才碰见小哪吒了？”丁四美问。

“前边拐角碰上的，我想抱他，他不肯，我就咬了一口他的脚，肉嘟嘟的，口感真好。”

丁四美露出鄙夷的目光，这都什么癖好？

“妈，你也给我生个弟弟玩玩吧？”

“玩？”丁四美伸出巴掌，“你让你娘我怀里揣个肉球十个月，然后给你玩？”

“额，”司琦琦飞快地往余舟身后躲去，“女侠，女侠，饶命！”

母女追打之间间，丁四美手机骤然响起。

“我爸。”司琦琦离手机近，她抓起电话按下接听键。

“喂，爸！”

不到一秒钟，刚才还笑花的脸啪嗒啪嗒眼泪哗啦啦地直往下掉。

“怎么了？”丁四美夺过电话，神色敛紧。

“奶奶，奶奶进医院了，呜呜呜”琦琦边哭边抹眼泪。

“司平，怎么回事？”

“哦，”丁四美语气舒缓几分，“现在怎么样？”

“好，琦琦在我这，你晚上安心在医院守着妈。”

“不用我们过去？”

“行，我明天一早过去换你。”

丁四美挂掉电话，瞪住正抽抽搭搭的司琦琦，“别哭啦！奶奶又没死，哭什么！”

“不都送医院抢救了吗？”

丁四美哭笑不得，“司琦琦，你缺心眼吗？送进医院抢救，就非死不可？奶奶只是晕过去了。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我，我，”司琦琦支支吾吾地小声抽泣，“我害怕。”

“怕什么？怕死？”丁四美语气温柔了几分，“人总有一死，有什么可怕？与其害怕那些未知的事情，不如踏实过好现在，好好地活着。只要活着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呢？珍惜眼前，珍惜现在，明白了吗？”

司琦琦抽泣声变小了。

“赶紧收拾收拾，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妈我的心脏病要给你吓出来了！你要是担心奶奶，明天放学后去看看她。”

丁四美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推，这才发现余舟还在她们身后。

他出神地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