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 第53章 梦想（十四）

西门对面的“小周记米粉店”里，高斯正在费力地给自己按摩右肩关节，边揉还边使唤余小岛，“帮我多瓦点蒜泥，葱花，香菜，萝卜干，干脆除了酸豆角，其他都弄点儿。”

余小岛手中勺子刚好舀向酸豆角，闻言她毫不犹豫地向下用力一铲，“啊哦，晚了。”

高斯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故意的吧？”

“咚”地一声，青花敞口大碗重重砸在高斯面前，“故意的，怎么着吧？有本事你别吃，有本事，奶茶你别喝！”

小岛双手插腰虎着脸，“要不是看在司琦琦的面子上，你信不信我把整盆酸豆角都倒进你碗里！”

“你傻啊，那还不得漫出来！”高斯居然还笑。

“你不傻！你缺心眼儿！”

方南山无语，他发现不管是许清晨还是高斯，只要碰上余小岛，智力都会倒退。清晨嘛，不说了，可为什么高斯也会智商不在线呢？听听，这都在吵些什么？

米粉端至桌前时，方南山垂眼睨向刚被他摁在座椅上的小岛，她正在——正在用筷子比划成弓箭朝高斯开火！

方南山百分之分确定——罪魁祸首就是你，余小岛，你就是那个不稳定分子。

“肉丝粉，烫的，不要葱花和小菜。”方南山将碗推至小岛面前，转身去取最后一碗米粉。

“余小岛，你是不是语文没学好？会不会抓重点？你没听见我说你家的奶茶太好喝了吗？”高斯穷追不舍。

“一般转折部分才是重点。”小岛呛他。

方南山指指手表，敲向桌子，“抓紧时间吃饭！”

小岛很听话，果然没再啰嗦一句。

方南山转头问道，“高斯，你画那只九色鹿时，没想过会连累司琦琦？”

高斯差点被米粉噎住，他拧开可乐瓶盖，喝下一大口压惊，“当然！我哪儿知道是她画的？这么跟你说吧，黑灯瞎火的，我真没在意她画得这么……”高斯咂咂嘴，决定积点口德，“那晚，我爷爷探照灯刚好往那儿一照，我刚好往那儿一瞧，你别说，寒碜归寒碜，但我居然认出了那是一只鹿。”

“废话，那么大两只鹿角呢……”小岛嗤笑。

“我当时灵光一闪，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西门围墙那个选址有问题！太偏了，没几个人看见，我要是在这儿画……嘿嘿”高斯得意一笑，一抬眼发现对面四只眼睛正以同样鄙夷的目光盯向自己时，他赶紧敛笑，“虽然那坑是她自己挖，自己跳进去的，但有句话怎么说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有我的巧夺天工，她倒也不至于被集体群嘲。”

“你可真长了一张会说话的嘴。”小岛甘拜下风。

“我承认，多多少少有我的责任。不过，你们，你们能别告诉她是我干的吗？”

“为什么？”小岛好奇。

高斯的脸居然胀红了。

“噗嗤”一声，方南山没忍不住，“因为，他怕被揍。”

据方南山补充，司琦琦小学时，同桌正是高斯，彼时高斯尚未长开，又瘦又小，因为嘴太碎话太多又喜欢打小报告，常被女霸王司琦琦压在身下打，按在墙上捶，对准屁股踢……

小岛托住腮帮，“你能活到今天，是个奇迹。”

高斯幽怨地从碗里伸出脑袋，“说好了啊？”

小岛还是没想明白，“你昨天在操场上和她吵架时不是挺有气势的吗？”

高斯连忙摇头，“我只有嘴皮子能跟她过过招，要是动起手来……”

“你可以外场求援，找你妈。”小岛友情提醒。

“啊！我妈，我妈，我妈在哪儿呢……”高斯扶住额头，“头疼，小蝌蚪也没我头疼。”

“老高会把你怎样？”方南山打断他。

“还能怎样？虎毒不食子，他还让我退学？”论拿捏尺度，高斯在这一块儿妥妥的。

“估计最终会不了了之。”

高斯埋头称是。

“你真准备参加艺考吗？”方南山又问。

高斯认真地点头，“当然，我和老高这场抗父战争拉扯得太久，我必须尽快解决它。我很清楚，这就是我的梦想，我要去实现它。”

“哇哦，梦想，“小岛做崇拜状，“有梦想的人都好伟大。”

高斯抽抽嘴角，“狗嘴吐不出象牙。”

“干嘛？！我在认真夸你呢！”

“切，米粉都比你实在。”反正高斯不相信。

小岛居然没还嘴，一时间，小方桌变得很安静，三个脑袋此起彼伏地发出嗦粉声，“呲，”“呲”，“呲”。

“方南山，你有梦想吗？”小岛忽然歪过头嬉皮笑脸地问。

方南山停下手中竹筷，抬头望向墙上高悬那副“生意兴隆”的牌匾，想了想，“小时候跟外婆练书法，她常写一句话，‘日日是好日’，我挺喜欢的。我很少去想以后，比起未来，我更珍惜当下。”

高斯咂咂嘴，“才几日不见，知道的，你转去了文科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遁入空门了。”

方南山看向小岛，此刻她的目光正焊死在“生意兴隆“四个大字上，神色无比虔诚，连外婆去寺庙拜佛时都没她那么真心，方南山不觉好笑，“你在想什么？”

高斯歪过头，当他认出那四个大字时，他又忍不住嘲笑道，“她能想什么，你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了，她一定在思考如何快速致富，如何在一年内挣到人生第一个一百万，如何……”

“你怎么知道？”小岛睁大眼睛惊讶道。

高斯张大嘴巴，“你，你真的……?我胡诌的……”

“我刚刚真的在思考，我爸应该怎样才能把我家茶室做大做强，这样等我长大后，才能回家继承家业……”

……

方南山没脸听，高斯忍不住骂道，“余小岛，你真不要脸。”

小岛没否认。

“你爸的茶室开在哪儿？我能去尝尝吗？”高斯问。

“还没开张。”

“原来你搁这儿做梦呢。”高斯再也不想跟余小岛多说一句话。

等到碗底米粉见光时，方南山问小岛，“你想到了吗？”

小岛嗦完最后一口粉，她抹抹嘴巴，头点得像一只哈巴狗，“真好吃。”

“米粉浸润在骨汤里，吸收了汤汁的鲜香，入口丝滑，骨汤香醇浓厚且不腻，而且我能确定，这里面没有味精。”小岛用竹筷敲敲碗沿，“我尝过不少米粉店，米粉的口感相差无几，区别在于汤底够不够鲜。有人会说，要想鲜，加味精呀，味精能瞬间提鲜。可是这味精，很讨厌，加一点，鲜哪，但若加多了，人就会渴，会干，会躁得慌。高斯，你说味精这德行和你嚷嚷的梦想是不是很像？”

高斯翻了她一个白眼。

“所以呢，我认为与其天天去想怎样提鲜，还不如专心煮好这锅汤。料足了，火候到了，自然也不再需要味精了。”

“梦想从此实现。”小岛得意地展开手，表示演讲完毕。

“所以，你给你爸的建议是专心熬汤？”

“嗯。”

“余小岛，我建议你这建议也别给你爸建议了，”高斯坏笑，“干脆等我七十岁衣锦还乡时，给你画一幅肖像画，题词——余阿香，专注熬汤五十年，保你掀棺材盖前饿不死！你信不信？哈哈哈”

小岛抓起竹筷就朝高斯头上打去，高斯忽然指向门外，“那不是崔志平吗？”

崔志平不声不响大步追上万眷时，万眷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马宝莉，仿佛那不是伞，而是一道圣旨。

“我接诏了。”崔志平拿走雨伞时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

幸好，万眷没有不理他。

万眷见是崔志平，眼里闪过一丝欣喜，“这不是你的雨伞吧？”

“是我的。”

万眷不信，崔志平解释，“去年过生日时，茉莉特意送给我的，哦，茉莉是我妹妹，上次她坐在车后排，你看见没？”

“啊？”万眷微怔，原来他知道我躲在身后，她促狭地撇过脸，含糊地说，“嗯。”

“小学四年级时，我妈改嫁了，后一年，茉莉出生。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万眷安静地听着，她的心怦怦直跳。

他妈妈改嫁的消息，她在学校门口文具店买圆规时听隔壁班一个与他同小区的雀斑女生说起过；至于他多了一个妹妹，办公室老师们闲谈时，她刚好在旁边。

这些她早就知道，但抵不上听他亲口说一遍。

万眷固执地认为这不一样。现在的她，是聆听者，是倾听者，是与他进行对话的同伴，而不再是躲在某个角落装作漫不经心的旁听者，偷听者，打探他人**的戚戚小人。

万眷分得很清。

崔志平继续说，“茉莉很喜欢小马宝莉，所以我妈给我挑生日礼物时，她非缠着我妈给我买一只紫悦，紫悦是其中一匹小马的名字。”

“我看过这部动画片，我喜欢云宝，云宝是rainbow。”万眷俏皮地指向天边，示意崔志平不用做更多解释。

“小茉莉说，推己及人，茉莉喜欢的，哥哥一定也喜欢。”

“推己及人，原来可以这样用。”万眷抿嘴笑。

崔志平点头称是，“七岁的茉莉很聪明吧？！后来她俩在礼品店里选了很久，可那些小马宝莉不是发卡就是头绳，最后，她们只好选了一把伞。”

“我妈递给我时很抱歉，我安慰她，说除了小一点儿，都挺好。”

“茉莉当时站在旁边，她听见后一本正经地教育我妈，‘听见没？别担心了，哥哥说好，小伞也能挡小雨。’”

“我妈还是很难过，问她那下大雨了怎么办？把哥哥淋湿了怎么办？”

“茉莉说什么？”万眷好奇。

“茉莉说，那妈妈你就用电吹风帮他把头发吹干，再给他冲一杯热乎乎的三九感冒冲剂。”

崔志平说完后，两人相视大笑。

虽然他们前行的轨迹一直犹如两条用不相交的平行线，保持着尺度刚好的距离，可是在某一瞬间，视线交汇时，他们又好像万分贴近彼此。

万眷眼里蓦然浮现出电梯里崔志平妈妈看向茉莉宠溺的眼神，原来她错了，妈妈也想为哥哥遮风避雨。

“你真幸运。”万眷突然说道。

崔志平一颤，他很少将这个形容词与自己相联系。

“同学尊重你，老师喜欢你，妹妹爱你，妈妈疼你，听说去世的奶奶也特别照顾你，”万眷掰着指头数完，她仰起脸，特别真诚地羡慕道，“你比小茉莉还幸运呢。”

崔志平感觉脸有点儿烫。

“我觉得你妈妈很伟大。”

崔志平虽然没明白万眷为什么这样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家有三折伞，五折伞，直杆伞，太阳伞，钓鱼伞，高尔夫伞，还有油纸伞，就是没有我的伞。”

万眷笑着转过脸，却难掩声音哽咽，崔志平看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泪花。

两人刚好拐过西门墙角，突然间一道水柱毫无预兆地迎面呲来，情急之下崔志平急忙撑开伞侧身挡向万眷，“呲啦”一声，水柱精准地射中小马宝莉，两人躲在小伞后竟然毫发未湿。

“哎呦呦，呲到你们没？”围墙外草坪内侧取水阀处，保卫处高爷爷直起腰关切地问道。

“高爷爷，没有。”崔志平垂下伞，“我们刚好有伞。”

“哎呦，没弄湿就好。”高爷爷又弯腰重新去摆弄取水阀，“哎呦，这可怎么搞？”

“您在干嘛呢？”崔志平问。

高爷爷摔下手中水管，气鼓鼓地说，“还不是你们高主任，让我把这些画冲掉。插了半天，水管头也套不上去。”

崔志平将伞递给万眷，他挽起袖子上前道，“我来帮你。”

“不，不用。”高爷爷急忙拒绝。

“高爷爷，别客气。”崔志平很热情。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水管已经结结实实套在取水阀上，“好了。”

“啊，啊？”高爷爷不自然地问，“这，这就好了？”

“对准后往上一套，很容易。”崔志平奇怪道。

“你，你不能慢点嘛！”高爷爷小声地埋怨，他从崔志平手中夺过水管，不时回头望向大门口，最后竟挥挥手赶他们走，“快上学去吧，谢谢你，小雷锋。”

万眷追上前，生气地朝崔志平耳语，“他怎么能这样？你明明帮了他，他反倒不高兴？”

崔志平也有所感觉，只是他不习惯妄加揣测，便只含糊点头。

“咦，他怎么又不冲水了？”万眷还在回头观察高爷爷，“刚刚倒是挺准，把我们俩当靶心。”

眼见万眷阴霾一扫空，还有心思好奇水龙头，崔志平忽然轻笑出声，是冲的挺好。

“你笑什么？”万眷奇道。

“我，”崔志平噎住，好不容易翻篇儿了，他可不想倒带。

万眷歪头盯住他，手里的小马宝莉转得飞快。

崔志平突然指向伞面上一只冷艳的蓝紫色小马，问道“你认识她吗？”

“露娜？”

“不，茉莉说，她叫皇家大嗓门。”

万眷显然出乎意料，她呵呵两声，指向另一只白翅彩虹色长发的小马，“你认识她吗？”

崔志平茫然摇头。

“茉莉没告诉你吗？她叫皇家大屁股，哈哈哈！”万眷忽地撑开伞，“快，快躲到屁股底下来。”

崔志平拔腿就逃，天哪，这是万眷吗？给余小岛带坏了吧？

两人一路追赶到南门口巨型电子屏幕下，万眷忽然停下脚步，她收起伞，指向屏幕兀然问道，“你说等我们考上大学，是不是就得给自己遮风挡雨了？”

崔志平没有思考，他答得飞快，“我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崔志平，你以后想去清华还是北大念书？”

万眷问得直白，崔志平的脸微微发红，“哪儿有那么容易？”

万眷怵他，“凭你的分数，别谦虚。”

崔志平暗哑的声音忐忑地说，“分数达到了，也不一定能上的。”

万眷疑惑地看向他。

“我觉得得看命……”崔志平说得很丧气。

万眷愈发迷惑，不会吧，你也迷信？

“我，我是说，万一，万一没发挥好呢，或是志愿没填对呢……”崔志平眼神四下游移，语无伦次地搪塞道。

“别胡扯了，清华？还是北大？”

“如果，如果有这个命的话，我想去清华念书。”崔志平说得很小声。

“好，我们清华园见。”万眷大声地说，她坚定地看向崔志平，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豪情万丈，气血方刚。

崔志平喉头颤动，他很想发出声音，可是却不知如何回应才算是最优解。

万眷，超出了他的计算范围。

崔志平心虚地挪开视线，万眷的目光比妈妈离开家那天的阳光还要炽热，让他不敢直视。相比于刚才的嬉笑，现在的万眷才是他所熟悉的万眷，目标清晰，信念坚定，行动果敢而决绝，但这也正是他所害怕的万眷，在她面前，他感觉自己很矮小，连声音都没分量。

他没有回应的勇气。

最终他转过了脸，什么也没说。

万眷低头看看手表，回头说，“你知道吗？鸟从蛋里挣脱而出，蛋即世界。谁想要出生，就必须摧毁一个世界。”

“以后的我，一定会去另一个世界看看。”

万眷声音很大，因为她已前行了好几米，而崔志平还留在原地，但她更愿意相信，这句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万眷，”崔志平突然从身后喊住她。

“嗯？”

“你站在这儿，看好。”

万眷茫然停下脚步，目光追随崔志平往西门拐角奔驰而去。

伴随着保安爷爷的高声呼喊，她果然看到了，看的很清楚真切，转眼热泪盈眶。

那道彩虹，是一无所有的少年能回复的唯一真心。

不到十米的距离，高斯眼睁睁地目睹了崔志平抽疯似的从北门口跑向西门拐角抢过高爷爷手中水枪，拧开取水阀，迎着阳光的方向，朝天空喷出水柱的全过程。

他擦了擦刚嗦完米粉的嘴巴，捅了捅身边的方南山，“你认识这个人吗？”

方南山摇摇头，小岛接过话，“他叫许清晨，对吧？”

“不经历风雨，也能见彩虹，也有人能随随便便……”高斯唱得正带劲时，被小岛狠狠拍了一巴掌。

“胖胖，快看那儿！”小岛手指向西门拐角处，高爷爷正对准福娃家族举起高压水枪。

“不——要——啊！”

静悄悄的校园上空，一声嘹亮惨叫，惊飞乱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