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伤口感染的那天晚上,秦昱才明了钟渺这段时间表面的乖巧全是虚幻的泡影。他拿着秦昱给的钱,去找了陆行舟的主治医师,要求所有的药全部换成最便宜的那种。
秦昱按照最初医生的医药账单每周给钱,经过钟渺的这番操作,小孩能够从中抽走不少的余钱。而让秦昱更加心寒的是,钟渺在他面前答应得好好,但护士告诉他,小孩每晚像打卡上班似的,最初几天确实是天天来守夜,过段时间就放学后来病房里晃一会儿,然后就没了人影。
陆行舟分明已经苏醒,虽然状态不好,但却从来没有联系过秦昱,从来没有同秦昱提及过钟渺所做的一切。他直到这种困顿的境地,仍在偏向钟渺,仍在拿命包庇钟渺。
“我早该意识到,”秦昱说,雨愈下愈大,阮银砾犹豫了一会儿,从包里抽出一把雨伞,大半朝秦昱那边倾斜过去,“从他跟我讲想放弃陆行舟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他已经觉得陆行舟是个拖累了。”
秦昱不是没有意识到,但他总觉得做人不至于如此没有良知。陆行舟宠钟渺的那些年他都看在眼里,是旁观者都眼红心动的程度,他以为钟渺只是一时想岔,却没想到钟渺真的狠心至此。
他是真的想要陆行舟去死。
霍远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消防员气都喘不匀,问秦昱:“怎么样了?”
秦昱签了很多张病危通知书。因为晚上没有看护,陆行舟的状况迅速恶化、发现得不及时,医生说的委婉,但秦昱听得明白——多半是很难救回来了。
“都怪我。”秦昱喃喃道,“我不该相信钟渺。我早该跟他一刀两断。”
霍远担心他钻牛角尖,将他的脑袋往自己的肩膀处按了按,用力地揉了一把他后脑勺的头发:“不怪你。”
“是我害死了陆行舟。”秦昱说。钟渺做的桩桩件件清晰分明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不为钟渺是这样恶心的一个人而绝望,他也不为钟渺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而绝望。
他只为陆行舟到死都想着包庇、偏袒、偏心钟渺而绝望。
“你说钟渺哪里好?”秦昱在霍远的怀里轻声问,问霍远也是问自己,他的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困惑,“你说钟渺哪里好?大家都喜欢他?”
是撒娇卖乖的孩子注定得到最好的东西吗?是巧言令色的少年注定会受到最多的偏袒吗?
“是不是因为我不会撒娇?”秦昱接着问,“是不是因为我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兼职做少了?还是我成绩不够好?”
同样是陆行舟家的孩子,钟渺撒娇卖乖喊几声哥哥就能让消防队的队员们各个神魂颠倒般,但他们却不记得每次去给陆行舟送饭、去给陆行舟送衣物的一直都是秦昱。
秦昱一直都只是做,他不说,所有人就仿佛约定好了般的,完全看不到这样一个明明各方面都出挑、各方面都毫无缺点的孩子。
“我有点累了。”秦昱说,“我学不会撒娇,我学不会去讨好。”他闭了闭眼睛,声音疲惫,“活着太难了。”
手术室的灯熄灭了,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摘下口罩,朝他们摇了摇头。霍远担忧地看向秦昱,却发觉男孩始终站得笔挺。他没有如霍远想象中的痛哭失声,他冷静地站在原地,同医生道了句辛苦。
陆行舟被推出来,蒙着白布。霍远跟在护士身后,打算送陆行舟最后一程,一转头却发现秦昱悄无声息地晕倒在原地。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小孩,这才惊讶地发现十七岁的孩子抱起来却宛若一张纸般,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能被狂风撕碎。
陆行舟的死是最后一根稻草。十七岁的秦昱终于倒在了现实的狂风浪潮里,而他只想一头溺死在这片海里。
他不会再有光了。
……
秦昱醒来的时候钟渺也在,他冷漠地看着钟渺,突然连质问的力气也提不起来。霍远坐在他的床边,三个人沉默着对视,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对不起。”钟渺突然说,“我那天是……”秦昱揉了揉额角,霍远赶紧端了杯温水给他,两个人谁都没有理睬钟渺,秦昱是觉得累,霍远是不想。
“陆行舟死了。”秦昱在霍远的监督下喝完了一整杯葡萄糖水,他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我们两个也没关系了。”
本来他跟钟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陆行舟,现在陆行舟没了,钟渺也拿到了他想要的钱,秦昱自认自己再也没什么值得钟渺所图谋的了。
“秦昱,”钟渺直呼他的名字,又回到了最初在病房门口劝说秦昱放弃陆行舟的自私模样,言语里都藏着针刺,“陆行舟是死了,但你欠陆行舟的还清楚了吗?”
霍远皱了皱眉头,想开口训斥,被秦昱微微抬手拦了下来。他示意钟渺接着说,眼底是一片冷寂与空洞。
钟渺似乎是有备而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是陆行舟的声音,是秦昱一直以来引以为依靠和救赎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秦昱需要供养钟渺直至钟渺大学毕业。”
陆行舟似乎是在刚刚苏醒的时候说的话,伤势还重的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秦昱还没说话,霍远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拖过,发出尖锐的噪音。
“我们怎么知道这份录音是不是伪造的!?”霍远怒吼道,“哪怕秦昱欠陆行舟的,他凭什么还给你?钟渺,你不问问自己配不配吗?”
“我配不配不重要。”十五岁的少年冷笑道,“陆行舟觉得我配,我就配。”他似乎真的没有打算再同秦昱周旋下去,直接将最后的底牌掀出。
而他也确实足够了解秦昱,没有错估陆行舟对秦昱的影响力。十七岁的男孩倚在病床床头,白色的被单衬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没关系了是吗?”秦昱重新确认道。
“是的。”钟渺道,“如果你能提前将所有的费用付清,那么也可以。”钟渺伸出四根手指在秦昱面前晃了晃,“我也不要多,四十万。”
“好。”秦昱答应得毫不犹豫,“说话算话。”
钟渺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扬长而去。霍远甚至都来不及拦一拦秦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栽进这个前路未卜的火坑里。
“你就不怕他反悔?”霍远有些恨铁不成钢,又问,“还没确认那个录音是不是真的,你就答应了?”
“真不真的,对我有什么意义呢,”秦昱闭上了眼睛,头发乖顺地搭在他的前额,让他看上去稚气了不少,说出来的话却老气横秋。他道,“从陆行舟帮着他瞒着我开始,陆行舟就已经在我和钟渺之间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或许更早之前,或许从陆行舟再也没有提过将钟渺送走的那个时候开始,男人就已经在秦昱和钟渺之间做出了选择。
秦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他以为陆行舟会是他生命的锚点,会是他漆黑一片人生里的那盏灯,会是风雨交加夜里的那把伞,但陆行舟却选择放弃了他,倾向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光狠狠地灼伤了他,转而奔向了另外的人,所以他的世界里没有光了。
而他也不会再相信光了。从此以后,他会永远孑然一身、孤独漂泊,做一艘没有码头可供靠岸的、没有灯塔可供指路的小舟。
他在十五岁那年就本该这样的。
霍远没有再劝。秦昱已经彻底心死,外人看来那四十万是给钟渺的费用,但霍远看得真切,这四十万是秦昱拿来买陆行舟那两年的陪伴,四十万之后,他就将一头冲进看不清前路的黑暗里。
四十万之后,秦昱就将一生沉沦,无依无靠,不见天日。
……
“我跟钟渺签了合同,确保他会履行承诺。然后我辍了学,用最快的速度还了那四十万,”秦昱一笔带过剩下的故事,“从此我跟钟渺两不相欠,再也不见。”
秦昱用了很久才勉强打起精神面对生活,他有意识地淡出了曾经有陆行舟影子的社交圈,甚至连霍远都慢慢地疏远。他结识了林牧珩,在纹身店旁边开了一间酒吧。
“你还记得我的酒吧叫什么名字吗?”秦昱看着阮银砾,问他。
阮银砾都不用回想,他对秦昱的酒吧太过于熟悉:“Skip。跳过的意思。”
秦昱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Skip是冰岛语里船的意思。你知道冰岛吗?那是世界上感到最孤独的国家,每平方公里3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也觉得孤独。”秦昱说,“但孤独使我感觉到安全。”
他不敢再同任何一个人建立起亲密关系,他担心再度被抛弃,再度被关系里的另一方狠狠地扔在原地。
阮银砾理解秦昱的害怕。被他以为是光的人亲手熄灭了那盏烛火,从此秦昱宁可在黑暗里独自摸索,也不愿意再去寻找一盏灯。
两个人沉默着在陆行舟的墓碑前站了许久,阮银砾撑着伞,他的大半肩膀都淋在雨里,却将秦昱护得好好的。他们两个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秦昱才开口说:“走吧。”
两个人回到了车里,秦昱从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的空隙探手到后座去找干净的毛巾。他将毛巾搭在阮银砾的头上使劲揉搓,嘴里嘟囔着小孩不会照顾自己,感冒了有他好受。
从山上下来后,秦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平常的酒吧老板,在墓碑前的心如死灰仿佛烟消云散。但阮银砾知道,他只是又把那铺天盖地喧嚣而来的绝望死死地冰封在了海面之下,表面上看起来,仍旧是风平浪静。
秦昱替阮银砾擦干了头发,发动了车子,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念叨着阮银砾那件事情的处理结果。
尽管阮银砾选择不再去学校,但他还是担心学校会在小孩的档案上动手脚,干脆托林牧珩找了人把小孩的学籍档案都调出来,挂靠在了三高的名下。
林牧珩办妥了这些事,同他道幸好他想得及时反应得快,一高还没来得及往小孩的档案上写作弊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你打算后续怎么办?”林牧珩问他。
“后续的事情我来处理,”秦昱说,“小孩儿那边就先不打扰他,让他安心准备高考。保送资格估计是拿不回来了,但小孩的名声还要。”他将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道,“我也不会放过钟渺。”
他和钟渺之间不再有陆行舟进行牵扯,所有的过往在四十万付清的那一瞬间就全部划掉抵消,那么现在他和钟渺的恩怨,就可以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清楚了。
为着阮银砾。
秦昱没将处理的细节告知阮银砾,也隐瞒了同林牧珩的对话,只是告诉小孩他的学籍转到了别处,阮银砾的档案上还干干净净的。他念念叨叨了半晌,在一个长达三分钟的红灯前踩下了刹车。
秦昱没得到阮银砾的回应,困惑地扭头去看他,就看到小孩一脸莫名,眼底里的情绪复杂到他辨也辨不清。“怎么了?”他问,伸出手想去探阮银砾的额头,担心他发烧。
下一秒他就被阮银砾整个人扯进了怀里。十七岁男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两个人隔着中央扶手盒别扭地抱在一起。秦昱感觉到阮银砾的用力,男孩紧了紧手臂,又小心翼翼地松了力气,担心勒到他。
“怎么了?”秦昱温声问。面前的红灯一秒一秒地倒计时,数字一下一下地从9变到0,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秦昱。”阮银砾瓮声瓮气地喊他,“你不想要日光,可以。不想要月光,也可以。路灯灯塔什么的都不想要,这些都无所谓。”阮银砾在秦昱的肩窝处蹭了蹭,接着道,“可是一个人在黑暗里待得太久太孤独了,我来做你的萤火虫好不好。”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能一天看见我为你亮着的萤光。”
我来点亮你,我来陪你。日光太亮月光太冷,路灯灯塔又高又遥远,萤光就刚刚好,你一伸手就能碰到我。
红灯到了时间,眨眼间跳成了绿灯。后面的车把喇叭按得震天响,秦昱从阮银砾的怀里退出来。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淡淡地说:
“绿灯了。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