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枫一愣。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习惯伪装视物无碍。尽管在强光与暗处等刺激性的光亮下他宛如一个瞎子,但是凭借着高超的伪装表演,总能让人觉得他这十年有好好治疗自己,并且取得了不小的效果。
他不介意向陌生人透露自己是个半瞎,必要时他还会添油加醋描述自己的艰辛以博取同情,无非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包括刚才告诉林停晚自己的眼疾,也不过是想取得他的信任,从其口中套到更多的信息。
可是当林停晚拽住他的这一刻,他心中又泛起酸楚,却道不清不情不愿的理由。
“其实我能自己……”
“地上滑,扶我一下。”
于枫无言,默默顺着林停晚难得给别人的台阶下来,跟上他的脚步。
暗洞深处,气味愈发浓烈,此时林停晚想撤回拽住于枫的手捂住口鼻,最终还是忍住了。
视野开阔处,有一人躺在墙角。林停晚上前扳过身体,凑近火折发现了昏睡的时清。
时清被拍醒,他缓缓张开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潮湿阴暗的环境,便被惊吓地瞪大了双眼。
“林……林兄,你背后……”他沙哑着嗓子哆哆嗦嗦地说。
林停晚扭头看去,倒吸一口凉气。一头半人高的狼正龇牙向他们走来,眼中泛着幽幽的绿光。胡人游牧为生,擅长野猎,常常猎取草原动物饲养。听着暗洞中的声音,这个胡人在客栈豢养了不止一匹狼,狼群挡住了他们返回地上的路。
头狼缓缓靠近,嘴中发出含混的低吼,三人被逼至墙角。于枫挡在前面,伸手护住了林停晚与勉强站起的时清。双方僵持片刻,三个人屏住呼吸不敢有所动作。
林停晚曾对乌胡文化有过了解,对胡人驯狼驭兽的方式略有学习。此刻他忆及驯狼的口令,便凭着印象吹起口哨。
僵持不下的狼突然跃扑,于枫手疾眼快侧身挡住林停晚,只来得及喊声“小心”,便被头狼一把扑倒,后面至少两匹狼飞奔而来。锋利的朗爪瞬间将于枫的袖子扯碎,血飞溅而出,混乱中于枫的面具被高高抛起,朦胧的火光映照着他俊朗的面容。
火折的光亮奄奄一息地被扑灭,暗洞归于一片寂静。
瞬息的反应,在并不清晰明亮的暗处,林停晚却记住了这个人的容颜。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当他见到于枫雅人深致的出尘之表,便再也不能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同现在联系起来。于枫生的面目英气俊朗、眉眼如画,高挺的鼻梁与刀刻般的下颌都给这个人增添了一丝冰冷,但偏偏他眉眼含情,温润平和。他的眼睛像是蓄满了清澈的泉水,明亮灿烂却宁静安逸。
一个人是否可以同时具备温润如玉般谦谦君子的气质与地痞流氓式的行事风格,这个问题困扰了林停晚很长时间。
但是此刻的严峻形势却容不得林停晚半刻喘息思考。
“抱歉,我曾对乌胡驯兽的技法有所耳闻,刚才试验失误,激怒了这个畜生。”他解释道。
刚才的混乱冲散了三人,黑暗中他只能感受到身后的时清费力地压制喘息与恐惧,但却不知于枫受伤后的情况。
他听到对方因为疼痛吸了一口冷气,却镇定坚决道:“继续试,黑暗中我听力要超出常人一些,我来吸引它的注意。”
林停晚绷紧身体,调动全身精力思考所学胡语。他记起曾经了解胡人风俗习惯时的愤恨,这种痛苦的回忆就像是有炽烈的火焰,将他灼烤。
他思绪纷乱,凭借着印象茫然尝试,发出的声音吸引了狼,但畜生逐步的靠近被另一边“啪嗒”东西掉落的声音吸引离开。每当他感到狼的脚步靠近,气息喷涌靠近时,于枫总是将其引导至另一个方向。他逐渐掌握了使狼平静的口令,反复颂念着,循着动静摸索着后退。
剑拔弩张地挪移,林停晚感受到上方透露下来的光亮,到出口位置了。他按住时清的肩膀,示意他先向上逃离暗洞。黑暗中他不知道于枫在什么位置,不清楚他使用什么方式吸引了狼的注意。
林停晚犹豫了,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应该不至于以身饲狼。
他最终还是决定返回寻找于枫。可能是出于他为自己挡下狼的伤害,也可能是出于对这个人的好奇。
“我在.....”林停晚放弃驯狼口令,试图大声呼喊调狼离山,他话喊道一般,便被于枫捂住了嘴。
伴随着时清打开暗道口,如瀑般的光亮倾泻而下,林停晚被于枫捂住的同时两人也没停下往出口靠近。狼群似乎感知到几人即将逃脱,发疯似的冲来。林停晚拉着于枫边退上台阶边念口令,但是原本就粗制滥造的驯狼口令在多次浑水摸鱼下终于失去了效力,狼群不管不顾地冲来。
于枫站在林停晚前面,他身形挺拔,白色的外衣已经被血浸湿了大半,残红落在他身上,仅看背影,竟也能感受到诡异的奇丽。
林停晚觉得自己疯了。
狼跃起即将落下撕咬两人时,林停晚满脑子都是于枫身上的血迹。片刻后,不仅于枫身上贱满了狼血,林停晚自己也被狼血喷了一脸。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看到时清手握两把胡刀,一把刀刃上还插在头狼身上,另一把杵地支撑着双腿发软跪地不起的时清。而头狼的尸体,离于枫不过半步。
时清拿着两把刀在身前掩护着,后面的狼群失去了头狼的带领一时松散,三人趁机快步后撤,命悬一线之际挣脱出口,不知何时醒来的刘牧将木桩地板“哐”地一声盖死在洞口。
劫后余生,三人静默而立,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刘牧懵懂鼓起的胆量用尽,小声啜泣起来。
林停晚感觉自己的四肢回暖,身体灵活了起来。于枫转过身,洞口的光亮照射在他苍白的脸上,一丝一缕的红色挂在他脸上,冲淡了他眉目间的温和。他眯起双眼,笑道:“早知道不穿白色衣服了。”
林停晚没有搭话,他盯着于枫的脸,看到于枫脸色微晕,然后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形容丑陋。”
于枫眨巴着眼睛,灵活应对:“心灵丑陋,相由心生。”
林停晚搀扶着腿软地走不了路的时清,三人终于重回客房内暂时安全地整顿起来。
林停晚在屋内逡巡。从他看到胡刀就应该想到这个客栈女店主不简单,现在想想她昨晚在客栈大堂哭诉的那一番话,简直漏洞百出。为什么家中遭天灾还能出来开店,穷人哪里来的筹店的资金?为什么这么碰巧前几天刚死了丈夫?既然大胡子每隔几天都会来这里,两人熟识,为什么她在看到其惨死状时毫无反应?而他在明知于枫在店中将部分情况尽览眼底后,制止了小二去报官,想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假设这一切都成立,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绑架时清,他深夜出去的那片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时清,后者还瘫坐在床上,刘牧边哭边在旁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抚。
时清似乎感受到了林停晚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头,呆滞半晌,道:“林兄你别看我,我当真只是起夜,起身准备回房时被人从后面打晕了,要不是你和这位仁兄,时某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
“时公子不必客气,若不是你刚才的英勇行为,我们现在也非死即伤。”许枫脱去满是鲜血的外衣,扯下中衣一角浸湿脸盆中的水细细擦拭着胳膊,那里被狼爪抓伤,还在渗着血,他抬头看着时清,微微一笑,“时公子当真好身手。”
时清惶恐地继续瘫坐。
林停晚不言,继续在屋内转动。既然店家是胡人,又与大胡子相熟,那么那支香,有没有可能是女店家给点上的,先弄晕再动手杀人。那么这间房间里,还有没有遗留下来的东西。他看到床头摆放的红色木盒,盒子外面没有任何装饰,盒盖没有扣好。
奇怪,刚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个盒子?难道是被刘牧挡住了?林停晚打开盒子,发现是女店家的首饰,明显被人拿走了一部分。
“如果这个店家丧心病狂不想让咱们活着出去……”于枫擦拭好伤口,整理外衣,他话只说了一半,但是谁都知道,如果店里的人联合起来,他们四个外强中干的病残还真不一定能应付过来。
“有人吗?住店!”
此时,楼下一声传来喊叫声打破了四人间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