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宋姝觉得陆瑄承这人有些阴晴不定。
有时觉得他心思细腻懂得考虑旁人难处,有时又觉得他不过一个铁石心肠的刽子手。
金羽阁明面上是个听曲看舞的酒楼,其实汇集了整个梁国的诸多重要情报。上到朝廷要事,下到地里的蝗灾,每天的情报都记录在册,行事有他们一套。
宋姝对此并不知情,只知道这是上京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
方才他说的,他朋友并非泛泛,不由得让她打起精神。
毕竟能和这人玩到一处的,应当性子相差无几。
结过走上楼去,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的人大声交谈。
“宋姝?去年赏花会上见过一回。长得还行,就是性子沉敛,这样的女子无趣得很。”
“不管什么性子什么长相,说到底也是一个庶女。且不说陆公子,就算是你我,送上门也需斟酌不是?”
“此言差矣,若相貌品行佳,纳为侧室也未尝不可。”
“你们几个不要命了,若让他知道你们这样议论他夫人,小心他割了你们舌头!”
“就数你胆子最小,你也不想想,他这人最厌恶旁人替他做选择。一觉醒来多了个夫人,他能高兴到哪里去?还是冲喜来的庶女——”
陆瑄承和宋姝都把话听完了,他眉间微敛,偏头看向她时,她已经攥着袖子质问他,
“你若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今你已经痊愈,写一封休书便是,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里面的人看到门口倒影,推开看到陆瑄承时打趣他为什么不进来坐着。
然而再看到他与身旁女子的神态,才后知后觉他们似乎在争吵。
“呃......陆兄,这位就是你的夫人了吧?”他们视线全都落在宋姝身上。
从前从未在正经场合见过她,一亮相便惊呆众人。
“上京城何时有如此貌美的女子......陆兄好福气啊!”
“你刚才说长得还行,这哪止还行啊!说是天仙下凡都不为过。”
几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才发现周围安静得诡异。
宋姝今日本就强撑着身体陪他进宫,一身疲倦,现在还气火攻心,整个脖子都发红了。
陆瑄承皱了下眉,对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至于你刚才说的,既然是迟早的事,不用急在这一时。”
屋里的几人不明所以,看着陆瑄承将宋姝拉进来,带到最前头的座位一起坐下。
可宋姝还是很生气。
她是庶女,因此从小并没有奢求太多,只知孝敬父母,善待姊妹。
可为何还是有人要对她如此恶毒。
“你便这样息事宁人吗?”宋姝看着他,已经毫无惧色。
陆瑄承扫了眼座下的人,来了许多生面孔。
“进来时我听见有人在议论我家事,不妨大声些当面告诉我,让我听听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他的语气突然低沉许多,宋姝对他阴晴不定的印象又应验了。
“这......”
“陆兄,我们不过是随口聊聊,也没有说什么大不敬之辞。”
“不若我们同嫂子道歉,此事便罢了,如何?”
他们知道陆瑄承的性子,这会儿无论如何不敢再激怒他。便顺势将此事丢回宋姝手中,想她一个弱女子,应当不会太计较。
然而宋姝却没有顺着台阶下。
她看了眼陆瑄承,“交给我处理,恐怕我不会顾惜你们的情谊。”
这些都是陆瑄承的旧友,可他只随意摆手,定神望着她,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好。”宋姝微抬起头,看向座下之人,“刚才有人说无论我才貌如何,只要是庶出,便是送进门也需斟酌,这话是谁说的?”
座下之人互相对望,没人站出来。
陆瑄承看了眼隆鳞,他走到门口处守着,“诸位当知陆将军素来擅用刑,若今日没有交代,便叫你们都尝尝烙铁的滋味!”
“是,是宣武侯世子!是薛贵平!!”
“你!!”
被指出来的人气急,却也很快平复。站起身看向宋姝,“刚才说这话的是我,怎么,难不成我说错了吗?”
“我朝嫡庶有别,纵使是再优秀的庶女,也只配给嫡出提鞋。你能嫁给陆瑄承,你那做妾的娘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是么?”宋姝故作狐疑,又伸手摸了摸陆瑄承的肩膀,“宣武侯世子,你和他交情如何?”
隆渝替他答了,“上下级关系。”
“好啊。”宋姝点点头,“既然如此,便有劳世子替我前去看看,我娘的坟冢有没有冒青烟了。”
薛贵平仰头走上前,伸手指着她,“你什么意思?”
宋姝还是有点怕的,只不过余光瞥见陆瑄承的眼神,他仿佛置身事外,并不打算调和矛盾,也不准备偏帮任何人。
这才叫她有了些底气,微颤着嗓子喊了声“来人!”
“属下在!”
回应她的,是一位她没见过的侍卫,腰上挂着和隆渝一样的牌子。
“拔了他舌头。”
薛贵平一惊,周围同伴也都慌了神。
“陆兄,你这......你这夫人也太——”
“到底是世子,如何能因为几句玩笑话便拔了他舌头呢?”
“就是啊......这女人心思也太毒辣了些,宽宏些不好么。”
陆瑄承看了眼座下,又看了看宋姝。她手微微抖着,好像有些紧张。
隆霜并没有因为薛贵平的反抗而犹豫。在宋姝下令的一刻起,她便拔了刀向前走,一步步靠近显然方寸大乱的薛贵平跟前。
“陆瑄承!”薛贵平拔出腰间短刀,抖着手保护自己,“难不成你真的要因为这个贱女人得罪我吗?你想清楚了,我爹在北境可是——啊!!!”
“呜呜呜,啊啊啊啊!!!!!”
惨叫声起,隆霜利落地将他舌头砍下,捡起来奉给宋姝。
她也没想到这件事进展的会这么顺利,也没想到血淋淋的舌头真的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陆瑄承看她害怕的眼神,不由得笑了声:“隆霜,别吓她。”
“是。”她十分遗憾地把舌头装起来,挂在腰间。
“薛贵平,我可是清楚听到你如何辱她的。”他语气恢复回往常那样慢又平和,悠悠地看着他,“吾之妻,岂容你们妄言?”
所有人吓得连连道歉求饶,有的胆小的还对着他跪下了。
薛贵平还在嚎叫着,抓起短刀欲往宋姝这边刺。
陆瑄承不耐烦地摇了下头,“打晕,丢出去。”
“是。”
...
宋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陆瑄承竟真的容自己放肆。
因为那只割断的舌头,她吃饭时手都是抖的。
“可解气了?”见她不怎么吃,陆瑄承让人将自己跟前的菜端到她那边去。
“为什么帮我。”
他本可以奚落自己一番,顺势休妻,两全其美。可他没有这样,还反过来真的帮了自己。眼下他部下都说他们伉俪情深,然而事实如何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偿你的情。”
这话一出,宋姝和采莲皆皱了下眉。
偿情......他能有这么好心?
-
雨水刚过,陆瑄承便染了病气。
上京气候反复无常,城中不少人躲在房里不出门,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邪气盛行,京中人心惶惶。街上叫卖的生意铺子都少了许多,于我却是峰回路转之机。”
一位身着天青色锦袍的男人手里随意拿着茶盏,对长榻上盖着锦被的人说。
“你瞧你,好歹是陛下亲封的云麾将军,正是百姓需要驰援之时,你倒好,还先病下了。”
陆瑄承不因他的话语生气,倒是懒散回答:“如今上京城将军这么多,少我一个不少。”
曹栩墨把袖间折扇啪一下打开,“你乐得清闲,你夫人跟着遭罪。人家嫁进来才几月,不是侍疾便是自己病倒。”
“诶——”他拿扇子敲了敲他床沿,“你是不是得去兴国寺祛祛晦气啊?”
“......”
陆瑄承终于睁眼,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少烦我。”他笑了声,“今日来到底做什么的?”
“你还不了解我吗。”曹栩墨笑得深沉。
见他不说,陆瑄承更是懒得问,准备抬手让人送客了,却叫这奸猾的曹栩墨抓住救命稻草,忙呼:“将军夫人救命!”
宋姝原在斟茶,手上动作一顿,抬头对上他视线。
“曹公子说笑了,我如何能救你?”看了眼旁边那人,“他要赶你走,这世上还有人拦得住了?”
“非也,你同我说说话,我便有待下去的理由了。”
“......?”
“陆瑄承这个假兄弟不知我来意,不如夫人猜一猜?”他见宋姝乐意与他搭话,更是得寸进尺,索性将软垫拉到桌前与她对坐。
“你我此前素不相识,妄加揣测岂不冒犯?”
“无妨无妨,我这人最不在意这些。”
左右眼下无事,宋姝便也当找他解闷。
“曹公子出身金陵,家中行商有道。来上京置办家业数年,现下城中不知多少铺子在公子手中,想来,亦是经商奇才。”
曹栩墨毫不谦虚,点头认可。
“眼下上京邪气肆虐,百姓大多闭门不出,公子的商铺收益自然也大打折扣。你在这时候找到陆公子,总不能真是探病来的。毕竟若你们真有如此深的情谊,我早该认识你了。”
曹栩墨甩了甩袖子,“呃,这个......”
“公子心中以利为重,方才听你们交谈,你提到峰回路转,若我没猜错,你是要发百姓的病气财。”
他听后如遇知己般兴奋,猛的一拍手:“夫人果然如外头说的那般冰雪聪慧,只见一面便说得这么准!陆瑄承,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落你头上啊。”
“赚黑心财你别找我,我身上杀孽重,不替你背负了。”陆瑄承听了许多,才终于舍得出言一句。
“你先别急着拒绝啊。”曹栩墨见通过宋姝撬开了陆瑄承的嘴,又忙转了个向对着他,“不需你做什么,只消你允我出门接应商队药材,如今城门查得严,这么多货物实在难运进来。”
“分管城门的将军这么多,你怎么偏偏找上我?”
“因为你是金羽阁阁主啊。”他笑说,“京中贵胄无数,大多聚于金羽阁,若是能在你阁中卖药饮子——”
他越想越觉得耳边传来金锭撞击的脆响,想想便发笑。
“曹公子说笑了。”宋姝饮了口茶,“眼下街市无人,金羽阁也是一样的,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做生意?”
陆瑄承被他吵的没法休息,隆鳞扶着他坐起来,背靠软垫,他望向曹栩墨的眼中透着深意。
“金羽阁的消息都需交换,你也不例外。”
“还是瞒不过你。”曹栩墨干笑两声,却全然没有羞赧。
“三年前,商队途经北方时,找到一个肢体残缺半死不活的人。”
陆瑄承微歪了下头,继续听。
“人半疯半傻时,嘴里念的好像是......”
“什么玄什么羽。”
隆鳞和隆渝顿时神色大变,手握上剑柄,随时待命。
宋姝注意到了,这个姓曹的好像说到了一个违禁词。一个只要出现,就立刻引来杀身之祸的词。
陆瑄承听后面色微变,语气淡极。
“比起要他,我现在好像更该杀你。”
杀了他?
他们不是朋友吗......
就在震惊之余,身侧的人注意力也移了过来。
下意识低头,佯装并没有听清。但他不蠢,也是个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性格。
“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