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相逢的那个夏天 第14章 那个夏天

大棚里黑黢黢的，乍一看到外面的日光灯，桑青青被晃了眼睛，她抬手挡住上半张脸，咽了咽口水，正要开口说话。

一旁的李悟张口道：

“我们走错地方了。”

桑青青点头附和：

“是的！是的！我们走错地方了！”

她转头看向陶姝，挤出一张算得上谄媚的笑脸，连连道歉说：

“姐姐，我们仨散步呢，路过这里看到这个大棚就好奇进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没想到会打扰到你，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陶姝早把这三个少年上上下下扫了几遍，看他们手里没拿东西，不像是那种流里流气的坏小孩，她脸上那种冰冷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些，又见一旁的朱宏明显是和其中一个少年认识的模样，她转头目光落在朱宏身上，明显是在等他的话。

朱宏当然知道李悟他们几个不是“走错地方”这么简单，但眼下这个时刻他也只能顺着李悟的话往下说了。

“这是我表弟，小孩子不懂事，大晚上的到处乱跑，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朱宏拍拍李悟的肩膀，脸上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目光却带着揶揄：

“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一定让他认真改正错误。”

陶姝也很给面子，抿着唇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小朱主任话重了，小孩子嘛，调皮都是正常的。”

桑青青平时最讨厌别人说她是小孩，因为身为小孩就意味着话语权的缺失。桑青青觉得她已经十八岁了，可以成为一个大人了。

但是不管桑青青平日里是怎么想的，此刻却暗暗庆幸有“小孩子”这个身份作为保护伞。

她转头看向一旁——

李悟的脸色不太好看，吃了一个瘪又无处发泄的样子。

崔兰一直埋着头，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那我就把他们三个领回去了？”

朱宏说。

陶姝点点头，既然没有损失，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嗯。”

几人顺着大棚外的那条小路往外走。

桑青青他们走在前面。

朱宏落后几步。

陶姝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夏夜悠长，虫鸣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聒噪，无端让人心烦。

朱宏走出去一段路，忽地站定脚步，回头看着身后。

日光灯下，女人的身影瘦瘦长长的一条，像是一株坚韧的青竹。

“这几天你要小心一点，没事不要外出，三子要是过来找你麻烦，记得给我……给村委会打电话。”

他说。

朱宏今天来找陶姝主要是为了前几天镇子上发生的那件事，那天陶姝见义勇为救了小娣，朱宏怕三子记恨陶姝，所以特地过来打声招呼。

朱宏这话刚刚已经说过了，此刻听到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陶姝只是客气微笑道：

“谢谢小朱主任，我知道了。”

不咸不淡的回应，跟她这个人给别人的感觉很像。

朱宏摸摸鼻子，冲她点点头，扭头跟上了三个少年的步子。

-

晚上的乡村格外的宁静平和。

浓重的夜色和层层树林的掩映中，偶尔透出几盏亮着灯的窗户，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杉树路上的影子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抓小偷？”

朱宏明显有些意外。

桑青青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面前这个年轻的小朱主任十分信任，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那天村长来我家剃头，说最近村子里出现的生面孔都很可疑，我们之前去找过三子家，没有找到赃物，所以就想着去蘑菇大棚那边看一看……”

“冯村长？”

原来是这样，朱宏沉默片刻，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冯村长这个人细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两人一起共事这么长时间了，朱宏对他也算有点了解。

冯村长年轻的时候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热心肠——村里谁家吃不上饭了，他把自己家的粮票借给人家，村里有人头疼脑热的，他就四处借板车把人拖到县里的医院去看病。

时间长了，大家都对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印象很好。后来村里要推选新村长，理所当然的，村民们都推举他当了村长。

这个村长一当就是几十年。

冯村长也算是勤勤恳恳，几十年如一日为村里的事情忙前忙后地操心，虽然也有些小毛病，但总体还是无伤大雅。但他这个人很固执，又极其护短，所以很多事情根本没办法沟通。

就比如说这次的“盗窃案”，冯村长坚称小偷一定是外面来的人。

对于这个论断，朱宏不置可否。

但是这个话他是不能当着冯村长的面说的，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想到这里，朱宏捏捏眉心，看着桑青青，语气有些无奈：

“那个姓陶的姐姐怎么可能会是小偷呢？人家前两天还在镇子举办的龙虾节上见义勇为救了小娣，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偷东西呢？再说了，她偷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也没有用啊。你们以后可千万别再去她那个蘑菇大棚里捣乱了。”

桑青青一愣。

原来那个小陶就是那个拿着大铁勺击退三子的女人？

难怪刚才挥舞着一把钢叉的样子那么英勇。

桑青青缩了缩脖子，被朱宏这么说了一通，她有些后怕、有些尴尬、更有些愧疚：

“我知道啦。”

“小朱主任，怎么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她的样子？”

李悟在后面凉凉开口：

“你大半夜的跑去人家单身女性的家里，难道是去家访吗？”

他的语气算不上好。

朱宏有些奇怪，转头看他。

夜色中，李悟眉眼间似乎凝结着淡淡的雾气，看上去透着一股冷冽。

朱宏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他心里疑惑，脸上有些讪讪的，道：

“我去她家里是有正经事，还有，现在才八点多，怎么就‘大半夜’了？”

他的重音放在“正经事”三个字上。

李悟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旁边的两个小姑娘睁大了无辜的双眼看着朱宏。

朱宏太阳穴一炸，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里，他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憋了回去。

一旁的桑青青却没心思理会两人话语里的机锋，她一心只想着抓小偷的事情，眼看着两次行动都落了空，她对着漫天的星子长叹了一口气，道：

“那小朱主任你觉得那个小偷会是谁呢？”

桑青青这话倒是为朱宏解了围。

朱宏却没接她的话茬，他没说话，过了几秒钟，才开口道：

“找小偷这件事是村委会的责任，你们不用管，更不要私底下行动，听到了吗？”

桑青青瘪了瘪嘴，有些失望。

朱宏这个人穿衣打扮看起来酷酷的，说的话却很没意思，很像那种古板的大人。

“知道了。”

她拖长了嗓子懒洋洋地应道。

朱宏瞥了一眼桑青青和崔兰，道：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们俩回去吧。”

听到这话，桑青青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们俩自己回去就行了。”

崔兰也说：

“不用小朱主任你送了，你送我回家，到时候我爸妈还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这话说得比较直接，朱宏也就没坚持。

反正村子也不大，走个十几分钟就能到，而且是两个人结伴走。

“好的，那你们回去路上小心点。”

他叮嘱道。

“好。”

两人点头应道。

李悟的目光落在桑青青脸上。

桑青青感受到了，抬眼冲他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

被旁边的朱宏看到了，以为两人又在密谋着什么，再次开口叮嘱道：

“小偷的事情，你们真的别管了，我们村委会心里都有数，知道了吗？”

“知道啦！小朱主任。”

桑青青吐了吐舌头，拉着崔兰的手，飞快地跑进夏夜里。

夜风吹动少女的裙摆，像是两只翩跹的白色蝴蝶。

送走了桑青青和崔兰。

朱宏和李悟两个人走在那条杉树大路上。

夏夜的风很舒服，吹得两人茂密的额发向后微微摆动，像是两艘迎着海浪昂扬前行的小帆船。

朱宏转头看着李悟，目光带着打量和审视，揶揄道：

“你这两天很闲？就这么跟着那两个小丫头胡闹？”

李悟淡淡地瞥了一眼他：

“我乐意。”

朱宏“嘶”了一声，有些奇怪：

“你今天怎么了，吃火药了？”

李悟单手插着裤子口袋，道：

“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这么爱训话，怎么不去当老师？”

朱宏眉毛一挑，似乎咂摸出了一点味道来。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走吧，回去喝点。”

李悟散漫地叹了一口气。

还没等朱宏再开口说话。

少年甩甩长腿，背影潇洒地走进了那悠长又躁动的夏夜中。

-

桑青青和崔兰沿着一条石子路往家走。

今天的事情明显让崔兰心有余悸，一路上她低着头，话也不多。

桑青青却显得有些亢奋：

“如果三子和那个小陶都不是小偷，那小偷会是谁呢？小朱主任刚刚说他心里有数，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小偷是谁了？还是说他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

“青青，要不你还是听小朱主任的话，别去找那个小偷了吧。”

崔兰打断了桑青青的话，说：

“反正那个小偷偷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咱们费这么大的劲找他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桑青青被泼了一盆冷水，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失落或者生气的表情，她眼神里全是惊讶和疑惑：

“难道每件事情都必须要有意义吗？”

崔兰愣了一下。

桑青青拽下一根路边的狗尾巴草，捏在指尖转啊转，狗尾巴草的穗垂落下来，跟着她的动作晃啊晃，毛茸茸的，就像是一根真的小狗尾巴。

“我想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就只是单纯地想把他找出来而已。我可以去找小偷，也可以不去找小偷。但不管我做什么决定，这件事本身不需要有任何意义。如果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要考虑这件事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去做，那也太无聊了吧。”

桑青青仰头去看夜幕中的星星，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夏夜微躁的气息流进她的呼吸里。

“如果只做有意义的事情，那这个漫长的夏天该多无聊呀。”

她说。

崔兰盯着桑青青的侧脸发愣，或许是被桑青青的话勾到了什么情绪，她转头望向那一望无际的稻田，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你说这个夏天会比以往更精彩吗？”

她像是在问桑青青，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这声轻轻的叹息，桑青青也莫名地有些惆怅起来，她摇摇头，说：

“不知道。”

但紧接着，一种更激越的情绪促使着她重新昂起脑袋来。

“但每个夏天都是不一样的。”

她语气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