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唯设想过许多种考核的方式,不曾想掷春殿选择了最丧心病狂的那一种。
五月时间一晃而过,当初在止戈台上叫苦连天的少年们也初具锋芒,至少在步唯眼里,曹烽整个人是壮实了一圈。
而庄惟不知是不是厚积薄发,近一个月是竹笋冒尖似的长个儿,过两日便要往上窜一节,不知道的还以为掷春殿的伙食有多好呢。
在考核之前的最后一天,陈首乌破天荒地找回了良心,给了少年们一日的休息时间。
步唯受宠若惊,甚至怀疑陈首乌是不是被夺舍了——而这位止戈台主人意味深长地环视了一圈满脸迷茫的少年们,缓缓道:“我见过太多信心满满从止戈台走出去的人,可是真有那个福气进到掷春殿里的,那都是万中无一的孩子。”
众少年面面相觑,陈首乌则拢了拢衣袖,准备离开。
“三个人,这只是上限——而掷春殿也有其他的选择,比如一个都不选。”
“或者说。”他顿了一下,又看了眼众少年,这回步唯倒是从那种视线里琢磨出了些许怜惜的意味。
“他们压根没法选。”
“祝你们明日好运,孩子们。”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再也没回过头。
步唯和其他几人在原地站了片刻,确认陈首乌不会杀个回马枪后才终于确认了今日可以为所欲为。先是曹烽和杨小六一群人,接着蔓延到了整个止戈台,有胸有成竹大放厥词的勾肩搭背在一起,还有因为挨了不少打躺了将近一个月的怨声载道,一时间可谓是热闹非凡。
步唯脸上并没有表情——无论明日有几个人被选上,他都可以确定其余九个少年人必然无法全员幸存。或者可以说,至少有一半的人会命丧黄泉。
三个只是上限,掷春殿完全可以一个都不选,把他们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苍郁的竹海里。
有人站到了步唯身侧,沉默地同他一起注视着止戈台上群魔乱舞的少年人们。
步唯开口道:“你会活下去吗?”
庄惟道:“我会。”
步唯短促地笑了下:“这么有自信啊,分我点呗。”
庄惟默然,随后道:“你也会活下去的。”
步唯稍仰起头看他:“怎么?你还要谱我的命格?这么口无遮拦当心遭天谴啊。”
庄惟垂下眉眼,道:“我不信那些。”
步唯不由得失笑:“可我遇着你的时候可是在佛像下,这怎么说?”
庄惟不退让:“是因为我没力气跑不动了,只能在那里歇息。”
步唯笑道:“好好,没有什么怪力乱神,只有你庄惟自食其力。”
庄惟沉默数秒,随即突如其来地问道:“我们活着进了掷春殿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步唯轻飘飘地顺着他的话说:“听从组织安排。”
庄惟抿抿嘴,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随后下定决心似的扯了下步唯的衣袖。
“我想与你一起。”
他这么说道。
步唯:“……”
步唯不理解,步唯不知道,步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爷的菩萨娘娘世尊如来,这混小子又他娘的说的什么?!
他艰难地张开嘴,半辈子的巧舌如簧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再悻悻闭上了。
庄惟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福至心灵解释道:“我与你相性最合。”
步唯:“……呃,谢谢?”
二喜探头出来,笑嘻嘻地问道:“二位小哥,说什么呢?”
步唯头一次对他这插话的举动感到欣慰,立马转头搭话道:“没什么——出什么事了?”
二喜:“没事没事,就是想问你二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是要去歇息一天?”
步唯:“没想好,大抵还回去练上几个时辰的功吧。”
二喜点点头,话锋一转道:“也是,您二位的身手就是这样一天天勤学苦练出来的——明日还多指望着担待担待,二喜我没什么本事,怕是连一个时辰都挺不过去……”
步唯心知他这话是说给庄惟听的,只可惜后者不知何时又神游天外去了,早就听不见他絮絮叨叨的一张嘴。
于是步唯打断他,刚开口却被别人截去了话头:
“二喜。”
说话的是杨小六,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两只手在身前较劲,而注意到步唯的视线后又欲盖弥彰地松开,干巴巴道:“我有话和你说。”
二喜神色一僵,看了看杨小六,又看了看步唯。
杨小六找二喜能有什么事——步唯不出意料地感受到了一股视线,不用回头就能辨别出是曹烽那小子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叹了口气,道:“你去吧,明日之事谁都不好说,自求多福才是。”
二喜的神色灰暗几分,最后深深看了眼步唯和庄惟,垂着脑袋和杨小六走了。
步唯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异于常人的听力捕捉到了遗漏在风里的话:
“……都说了你找他们没用,那两个是什么人啊……”
“……干好你该干的,别白费力气……”
他略略蹙眉,心中涌起些不好的预感。
庄惟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切磋吗?”
步唯回过神,反应过来眼下还有一个人要应付,便匆匆挂上笑道:“嗯,走。”
……
一个巨大的圆坑,足以容纳十余人在其中跑跳——那是在考核当日众少年在竹海之后看到的景象。
步唯觉得阵阵凉意从脚底窜起,对眼前这个圆坑留下了些不太好的印象。
简直就像是……一座尚未埋土的坟冢。
二喜探头探脑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说道:“这要是掉下去了……怕是一辈子都爬不上来吧。”
那圆坑高两米有余,坑壁泥土松软,猴子来了都难爬出去。陈首乌站在众人之后,此时的神色比往日要更冷峻些。
他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少年们,缓缓道:“跳下去。”
一时间,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才有人惴惴不安地问道:“什、什么?”
陈首乌好脾气地重复一遍:“跳下去,你不会想让我踢你的。”
回想起陈首乌踹人的力道,不少人连牙齿都是一阵酸痛,面面相觑几秒后犹疑着朝坑边挪去,到了地方又开始踌躇起来。
步唯心跳地有些快,他看了眼身边的庄惟——后者的神色一如平常,和一张画上去的面皮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拍了下庄惟的背,不知道是在给他鼓气还是给自己鼓气:“走了。”
庄惟“嗯”了一声,与他双双站定在圆坑边缘,步唯手撑地面率先跳了下去,在众少年惊异的视线里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陈首乌。
陈首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不知为何,步唯从他眼中读出了些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庄惟随着他跳了下来,自始至终跟在步唯身后半米处,盯着地面又开始发呆。
其余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来,待到所有人都聚集在坑底后,陈首乌的声音如预期般响起:“枭翎大人。”
——枭翎。
步唯略挑起眉,果不其然看见余白的身影出现在上方。她依旧带着那副诡异的纯白色面具,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一身黑的人,和被欠了几百两银子似的紧绷着嘴角。
“诸位,辛苦。”余白缓缓说道,沐浴在众少年小心翼翼打量的视线中,“接下来你们的考核,将交由我全权处理。”
“考核的内容以及标准很简单——活下来,仅此而已。”
“考核地点就在你们身处的这个深坑里,时限为一天。”
“不用担心,会给你们发武器的,但我们不会干预你们在坑底的任何行动——除非什么人想从坑里逃出来。”
“临阵脱逃者。”她有意停顿一下,“杀无赦。”
话音落下,竹海之中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鸟鸣都不见了踪迹。
一滴冷汗顺着步唯的面颊滑至下巴,冬日夜里的寒气侵占了四肢百骸,他甚至有些呼吸不畅。
深坑之下的少年们没一个说话的,一个个如同呆傻了似的仰头看着余白,都觉得这戴白色面具的家伙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可陈首乌并没有说任何话,默认了先前所有的,十足脑子有病的规则。
余白挥挥手,那两个黑衣人便将一个大布包扔下圆坑,只听“当啷啷”数声脆响,布包散开,露出里面闪着寒芒的兵器来。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该死地一应俱全。
“相信你们知道,最多只会有三个人进入掷春殿。”余白的声音再度响起,此时却显得阴森可怕,她竖起三根手指,缓缓道:“直白些说,只有三个人能活下来,若是在子时还有多余三个的人活着……”
她将那三根手指收回掌心:“那么我会杀掉所有人,不会有任何人活着离开坑底。”
步唯:“……”
自相残杀——这下所有人都听明白这位枭翎的意思了。
一瞬间,步唯只犹豫了一瞬间,身侧便倏然闪过一道黑影!
只见庄惟一马当先摸到散落遍地的兵器,回手便抛了一把寒芒四射的横刀过来——步唯立马回神接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庄惟的反应太快,在其他人沉浸在震惊中时已经展现出了非凡的判断力,就连步唯都不免钦佩非常。自他之后,其他人仿佛终于捉回了三魂七魄似的一窝蜂冲上去抢兵器,而庄惟早就摸走了最顺手的长刀,还顺带又给步唯抓了柄匕首回来。
步唯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匕首,道:“……你不必这样的。”
庄惟面不改色:“我想这么做。”
“我想这把匕首……会很适合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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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锟铻割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