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地度过三四天,青黎族的公主终于伴着八月逐渐泛起的凉意,在一片议论声中进入了京师。
沈韵虽未亲眼目睹公主真容,却也在部分礼部官员的饭后闲谈中,用耳朵不经意地窥视了一番。据说,这位青黎公主,长得倒不似人们所说的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反而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因血统优势,五官立体深邃。
现在新娘是到了,新郎的身影是迟迟未出现,礼部虽把京中的适婚男子都溜了一圈,可真正的驸马却迟迟未露面。
“沈老弟,你说驸马会花落谁家?”韩青摇着扇子道。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沈韵生怕自己多嘴讨论,沾染上晦气。
“哎呀,你怕什么?上次首辅找你去和亲,不是被你狠狠拒绝了吗?他这回肯定不会把主意打在你身上的。”韩青呷一口茶。
沈韵心不在焉地听他在一边絮絮叨叨,心中只盘算,待会回家该给爹娘回信了,这两个月过得委实有些曲折,把这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估计都等急了。不过转念一想,户部这几日的工作确实清闲,他于是老神在在地抽出一张纸,提笔意在早早回信。
韩青还在一旁说个不停,见他不感兴趣的样子,只好扫兴地说个结束语:“我刚刚解手,听那公主叫什么阿诺娅,名字奇奇怪怪的......”
“阿什么?”沈韵皱眉看他。
“阿诺娅!”
沈韵恍惚地将毛笔搁在一旁,心中却是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能这么巧吧,当初的蛮夷老弟不会就是这位公主吧?不过话说回来,这女名在西域一带恐怕十分常见,应该不是一个人。
“你怎么了?”
“没事。”沈韵按下心中的疑虑,这阿诺娅再怎么样,也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实在是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刚把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甩出去,一身青衣的传话官,这回来的还是两个,脸色焦急无比,一进门,匆匆地对里头职位最高的员外郎地客气几句,立刻便将目光对准沈韵。
“沈主事,林大人周大人找你,请速速跟来!”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沈韵忐忑而无奈地跟着去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猜中了后续发展。
跟着传话官不知道跨过多少道门、走过多少条路,终于赶到了坐拥在左顺门东南角的文渊阁,这块读书人乃至官员心中的权力圣地。
沈韵在外,仰头一瞧,文渊阁顶上铺着黄色琉璃瓦,墙外彩绘皆为冷色。西五间中间的一间上悬牌匾“文渊阁”。左右分别有制敕房,西边为阁臣拟票之地,东边专藏典籍。
望着这座壮美巍峨的阁楼,沈韵心中难得没起波澜,相反,眼前的文渊阁缭绕着压抑的气息,仿佛马上就要化作牢笼将他关押其间,教他心中无端升起几丝反感。
忽然间,伤悲之意如虫子般钻进他的皮肤,哀恸如石锤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窝上。沈韵头晕目眩,领路的两个官员身子都已经开始影影绰绰。
“怿谙?”
一只手扶上他的肩。
熟悉的声音如现实之手,一下将他魂魄归位。
沈韵转头一看,果然是徐泰。
“徐大人。”
徐泰神色不忍地瞧他一眼:“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韵正想扯话搪塞过去,徐泰惋惜地接过话去:“看来你已经知道你被公主选为驸马的事了。”
“什么?”
“你也算是时运不济了,不知道是谁在公主身旁出馊主意,让你当了驸马。”徐泰瞪着一双眼睛,“待会儿进去,小心应对林抒,这驸马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推了。”
越是与徐泰相处,他对徐泰就越心存敬意与惧意,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乌龙的溯源。他默默跟在徐泰身后,如丧考妣般地进入文渊阁。
进入休息的茶房,林抒与周珍已经等候多时。见他二人一起进来,周珍脸色复杂,林抒坐在一旁,神色不耐。
周珍迎上来,问候完徐泰,随即扭头对沈韵说:“你算是中头奖了,原来青黎公主之前说的心上人就是你啊?她点名要你当驸马。”
“是啊,这青黎公主,又没见过沈韵,怎么可能指明了要他当驸马?”徐泰不屑地哼一声,“沈韵,你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吧?”
听他话有所指,沈韵窘迫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张了张嘴也是无话可说。
下一瞬,便听林抒重重地将手上的瓷杯往桌子一砸,清脆的撞击声在茶房中回荡,震得沈韵心头讪讪,周珍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得罪了什么人?”林抒一丝笑意也无,盯着徐泰道,“确实,徐大人的门生性命垂危,还需要本阁找大夫去医治,拿上等的人参去续命,恐怕是真的得罪了什么人吧。”
闻言,沈韵抬头瞥林抒一眼,见他手背上青筋暴起,面色极其不虞,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不知怎的,他对林抒的惧意倒是减少许多,现在见他即将暴跳如雷也只是心中好奇。因为,他从未见过他生这样大的气。
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心非草木岂无感,没人喜欢被冤枉。更何况,林抒虽然表面冷酷,但扪心自问一句,在这京城里,帮他忙最多的人,就是林抒。
见徐泰欲开口反驳,沈韵出言道:“徐大人,这都是晚生的错。”
徐泰拧眉道:“你怎么了?”
“晚生前几个月和朋友去醉香楼喝酒,碰到了个蛮夷姑娘,那姑娘名叫阿诺娅,如果晚生没猜错,那人就是公主没错了。”沈韵又对林抒道,“林大人,不过我实在不认为那公主偏偏就看上下官了,也许朝中只认识下官,随便说的。”
周珍正要开口,林抒脸色极差地抢先道:“随便说?随便说,她能把和亲的信物给你?你脑子呢?”
这下,连徐泰也是诧异地转头望过来。
沈韵心中也是懊悔,传家宝怎么可能说给就给,果然这回就惹上祸了。
“那传家宝不是给我的,只是她没钱赎花魁,下官当时碰巧在场,借她了一笔钱,她没钱还,就将传家宝给我,叫我当了,剩下的钱给花魁。”
如此解释,徐泰的脸色稍晴。林抒却是余气未消,冷道:“真是全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做尽了!”
沈韵讪讪一笑,并不回应。
“行了,既然如此,准备准备,当你的和亲驸马吧。”林抒咬牙切齿道。
徐泰难得语气柔和几分:“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沈主事前程光明,怎么好去西域那种荒蛮之地?”
林抒气极反笑:“不如徐大人想个法子出来,保下你这晚生?”
众人俱是沉默。
须臾,沈韵极其平静地问道:“可否让下官见公主一面?传话也好。”
“你还想做什么?”林抒无言地扫他一眼。
“下官不想去西域,希望劝公主改变心意。”沈韵望向林抒,“请让下官试一试,如果不行,下官便心甘情愿地远赴西域,缔结两族友谊。”
林抒深深看他一眼,道:“如家客栈。”
“谢大人。”
但他似乎谢早了。拿到地址打算前往客栈的沈韵,万万没想到林抒也扔下手头的事情,陪着他一块去了。这也是沈韵头一次登上他的马车,跟他科举时见到的是同一辆,还是那么宽敞昂贵。
沉寂充斥整个车厢,林抒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而沈韵自己摊上这种破事,同样无心说话。间或,唯有马夫驾车的马鞭声和车轮转动发出的轱辘声,打碎沉默。逐渐,马车行驶到喧嚣的街道上,车外的热闹吆喝声飘入其间,也算融化了车内僵硬的氛围。
沈韵率先开口:“多谢大人相助。”
林抒揉了揉眉心,反问道:“你谢什么?”
沈韵则是诚心地感激他:“一是现在,大人虽然嘴上刻薄,下官却觉得大人也不希望下官去西域和亲。二是当初下官身体不适,要不是大人带人上门医治下官,下官现在恐怕就已经在阎王爷那喝孟婆汤了。”
经他这么一说,林抒终于直视他,目光深沉:“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会发病?在南风馆吃错东西了?”
再次听到南风馆三字,沈韵神色一僵,低眸思索借口。
“如果你要编谎话,那干脆不要告诉我。”林抒冷不丁插一句。
“......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私事罢了。”沈韵撇头低低道。当日的事,他一点也不愿意去回想,只想将其先封锁在记忆的角落里,时间一长,它就会被埋藏在灰尘中,纵是日后再想起,内心也已经平静如水了。
逃避的毛病,大概是他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吧。他厌烦什么事,就将其深深地藏在心里,独自消化,独自平复,直到光阴的灰尘将烦心事的筋骨都沉重地压住。
接着,他听到身边的林抒轻叹一声:“你啊......”
然而不巧,话语也随着马车的停靠,戛然而止。
下了马车,沈韵见到“如家客栈”的硕大招牌挂在高门之上。这家客栈是京城中最为奢华的落脚处,没有之一。
因为有西域公主的入住,门口站了两排的侍卫,出入客栈的客人都得接受盘查,防止带入武器威胁到公主的安危。
林抒大步往前,将印牌展示给侍卫看,侍卫瞧了后,忙行礼示意,带着他们一同前往被征用的三楼。
如家客栈取地闹市之中,面积宽广,一层便有大大小小十五个房间,此外服务周到。相比与朝廷安排的番馆确实是要舒服有趣上百倍。
在三楼的大厅中等候一会儿,侍卫终于来报,让沈韵独自进去面见公主。进去前,林抒忍不住叮嘱道:“别犯傻。”沈韵听话地点点头。
推开公主的房门,沈韵的目光停在长长的珠帘前,阿诺娅背对着他,坐在鲜艳珠帘后面的椅子上。他只能看到她乌发上堆金叠翠,高贵冷艳。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沈韵在她背后行礼。
“沈大人。”仍是熟悉的声音,只是声音中已经掺杂着难以忽视的疏离与矜持,与当初的热情与单纯大相径庭。
“微臣今日前来,是想劝公主殿下放弃与为微臣的亲事。”
“为何?你对本公主不满意?”椅子上,公主的身影总算是动摇了些。
“......不是。”
“那你是对青黎不满意?”阿诺娅哼笑道。
沈韵不吭声了。
“也罢,我知道你们汉人一向是瞧不上我们蛮夷的。”阿诺娅终于起身,笑意盈盈地掀开珠帘,走到沈韵面,“沈大哥。”
令沈韵的诧异的是,当初的红玉镯居然又回到了阿诺娅的手上,此刻它戴在阿诺娅肤如凝脂的手腕上,熠熠生辉。察觉到他的目光,阿诺娅抬手晃晃,甜美一笑道:“这个镯子在市面上流通不了,所以又回到我手中了。”
沈韵点头微笑:“恭喜。”
阿诺娅神色柔和了些:“沈大哥,当初还是要感谢你的慷慨相助。至于这次的亲事,我知道你不愿意娶我,但是,这京城,我也不认识别人,我只能找你。”
听她话里有话,沈韵疑道:“公主是有什么事要请微臣帮忙吗?”
“本公主确实有心上人,不过那个人不是你。”
沈韵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见阿诺娅欲言又止,忽然灵光一闪:“你指的是卢裕文?”
阿诺娅果然不吱声了。
“......公主殿下,虽然微臣不愿意离家,但是把这件事......”
“不,他一定愿意。”阿诺娅笃定道。
“什么?”
阿诺娅信誓旦旦道:“卢公子喜欢我。”
沈韵愣在原地,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卢裕文跟这位公主相处的时间,还没他跟公主来得长,况且卢裕文这个人神神秘秘的,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对这位公主一见钟情的。
“那公主你直接要求他跟你成亲不就行了?”
阿诺娅在他脸色看了一瞬,似是相当无奈,她转身背对沈韵:“我找不到他,侍卫都替我在京城里找遍了,都没有他的身影。”
沈韵更加不解:“公主众多人力都没找到他,为何觉得微臣一个小小的官员能找到他?”
阿诺娅在他脸上扫了几眼,往珠帘后走去。
“这是你的事情,本公主给你三天的时间,如果你找不出来,就跟我去青黎族。反正你们两个都差不多,随便一个都可以。”
“念在你曾帮助过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随后,便有侍卫将他请了出去。
他一头雾水地与等在外面的林抒面面相觑,竟不知这荒唐的事情要从哪里说起。此刻,他见着林抒,无异于见到了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