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几时休,道不尽,许多愁。
......
此时的京都便是被笼罩在这一层雨做的、朦胧的白纱中了。雨下得急,白纱也束得紧,憋得人喘不过气,整座城里,只闻得雨若流星般猛砸在屋顶、屋檐、伞面、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简直要将天地震碎。
一只白皙修长的右手,便于这时,掀开茶楼挡雨的幕布,顷刻之间,喧嚣之声,倾泻而出。
楼下的人侧目望来,这是一个英气逼人,富少气派十足的俊美青年,举手投足间,携几分书生气与亲和力。
“哟,客官喝点什么?”小二收回神,殷切上前。他们做工多年,一瞧人的衣着打扮便能推测出其家底殷实程度。而眼前的青年脚上穿的一双玄色高筒靴,黑绸鹿皮为面,筒口有如意云纹,靴面绣之以金线。着实富得扎眼。
“随便上个招牌吧。”沈韵自顾地拍打着包裹上的水珠。环顾四周,早已人满为患,他问:“楼上还有位置吗?”小二神色略有变化:“雅间是没了,只有外面的散座。”
“也行。”
“可是,少爷你是来赶考的吧?楼上林首辅在喝茶呢?你去不太好吧?”小二好心道,“今早有不少书生扎堆去拜访了,闹得官老爷挺不愉快的。”
“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沈韵笑道,“装作不认识他不就行了?”小二听着有几分道理,顿时点头赞同。
待上了二楼,光线竟比一楼来得足,他放眼满厅散座,毫不费力地就见到了一个突出的身影。但见此人正背对着他,一身柳色宽袍,半束青丝;身姿优雅,气质冷清。与他心中的肖像,完美重合。
沈韵家住苏州,沈家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富商之家。于江浙一带,极为推崇“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应当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
故而,尽管家中殷实富足,父母亲对他念书一事却极为严格,期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说来也是运气不好,还差两年弱冠的当,他善心大发,亲自上树给一顽童取风筝,却是脚底打滑,把脑子摔失忆了。
十几年来,认的人、读的书,一夜报废。于是在教书先生们的悉心教导下,他又寒窗苦念七年,终于可以进京赶考。七年里,朝廷局势变幻莫测,最为人称道便是称霸燕州,意图谋反的祁王被一位年纪尚轻的小官员一窝端了。小官员回京后,不出一年又将贪赃枉法的内阁首辅拉下马。
两三年后,这位年少有为的官员以二十五岁之龄,成为本朝至今为止,最年轻的首辅。
如此传奇的人生,对他们读书人可是拥有致命吸引力的。凡是念书的,没有几人没看过这位惩奸除恶的首辅的话本。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沈韵自然也对首辅林抒敬佩得五体投地,这回上京,不仅仅是为了考试,也是为了代苏州的友人们亲眼见一见传说中的林抒。
“林大人。”沈韵忽视小二的提醒,大胆上前。话犹未落,便有其他人偷偷瞄来,不愿错过好戏。
林抒貌似在想什么事,这时被他一唤,惑然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林抒微怔,迅速敛去眼底神色,他盯着眼前人的脸:“你?”
听他发问,沈韵立刻接道:“久仰首辅大名,晚生沈韵,字怿谙。”后又给他描述是哪几个字。
“坐吧。”林抒目光冷淡,似有些百无聊赖,“你哪的人,来做什么?”
“晚生苏州人,家父在苏州做的绸缎生意,这次是进京赶考来的。外面下着雨,刚巧来茶馆避雨,听得林大人在这,晚生想着无论如何都得来拜访一下。”他又诚恳地赞美几句。
闻得他的恭维,林抒却是默然地抿一口茶,语气颇冷:“倒是多谢沈公子的赞美,本阁许久未听过这般发自肺腑的夸奖了。”
还未等沈韵反应,他话锋急转:“不过,依本阁之见。沈公子其实更适合跟着令尊在苏州经商,绝对比你在朝廷当官更有前途。”
沈韵心中一咯噔,不解地看他。林抒接着说:“本阁看人一向很准,并非故意戏耍公子,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事并不容易,你说是吧,沈公子?”
沈韵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恍若坠入冰窖,身心俱是冰凉。林抒的意思,不是明摆着让他卷铺盖回家?
见林抒满脸的笃定,沈韵一时竟摸不清,到底他是真这么觉得,还是自己冒昧来访,惹恼了他。
正巧雨停,沈韵如释重负,局促地拜拜,逃也似地离开。下楼时,小二见他面色极差,了然地避开他。
回到落脚的客栈,沈韵郁闷不已,人也变得焦躁。
窗外的树枝上很不巧地停着几只麻雀,麻雀们又很不合时宜地叽喳乱叫,闹得他更是心烦意乱。他随手抄起桌上的糕点恼火地往外一砸,麻雀们扑领着翅膀,一下散去。
这举动吓了正巧来这看望他的安正一跳,安正面露讪色:“你,没事儿吧?”一见是同伴,他强忍了躁意:“我没事。”
安正却不大信,走到他面前坐下:“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不是。”沈韵否认完,扭头独自郁闷去了。
安正对他的嘴硬了解得很彻底,趁机开口道:“诶,刚刚我出门听到有人提起林首辅,他在前面的茶楼避雨,招来好多书生到他面前去卖弄,听说首辅一个都没理。你不是也去茶楼避雨了吗,见着他没?”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韵懒得理他,乖乖做哑巴。
安正见他默不作声,再联想前面,登时恍然大悟:“唉,没事的......”
“安兄,你不懂!”沈韵十指插入发中,很是颓废,“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受打击!”
安正小心翼翼地说:“首辅大人不会骂你不要脸吧?”
“骂我倒还好,我还能真诚地给他道歉!但是,他让我别考了,当官不适合我,让我回家跟我爹经商。”末了,沈韵咬牙切齿中带着一丝窘迫:“他说他看人很准。”
“哎呀,你这,你这......”安正也替他苦恼起来,“那怿谙你怎么个想法?”
“我?我还能怎样!先考再说吧,考得上就留着,考不上就回家经商喽。”沈韵闷闷道。
等屋子只剩下自己一个,沈韵又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在茶楼的情景,心中愈加烦闷。
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当时没听小二的话去骚扰林抒,叫自己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林抒对他这种上赶着巴结的书生一定是嗤之以鼻、不厌其烦了。
他暗暗下决心,若是科举能中,他一定要让林抒知道自己对他并非虚假恭维,而是真诚的敬佩。
时间飞逝,科举的日子近在眼前,同伴安正跟着他在人满为患的寺庙里挤着位子,对着雕像拜了又拜。
“文曲星君啊,一定要保佑我过科举啊!”沈韵求神拜佛从未有过今日的虔诚,他紧张地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求神拜佛之后,他又拖着安正去街边那些,平日里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的半仙摊子上算命,搅得安正哭笑不得。
“怿谙,原来你也会紧张啊?我记得前段时间赶路,你还对科举一事心如止水呢。”安正站在旁边,看向正满脸严肃等半仙算命的沈韵。
沈韵心里头焦虑着呢,想他多年寒窗苦读,只为追随心中信仰的大人物,不料只遭来一顿嘲讽,那人还说自己不适合做官,怕不是暗示自己连科举都过不了?
他必须得为自己多年的努力争一口气,他要证明给林抒看,自己绝不是他所想的虚头巴脑之辈。
科举当日,考生们手拿考号,肩背包袱,怀揣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赶往考场。沈韵和安正也是这群考生中的两位。
远远地,他们就看见考场附近停了三辆华丽的驼色马车。
从那几辆马车上下来五个身着官袍的男子,其中四人一身青色,最后一位身着绯色。仅官服上就能判定这绯色官服的那位必然是四品往上走的大官。
不知道谁眼尖,说了一句:“诶,那不是首辅大人吗?今年是他来视察考场啊?”
闻声,沈韵的脸色讪讪,今天只能自求多福了。
其他四个官员应林抒的吩咐,先进考场。而林抒本人则站在队伍的边上,神色淡漠,好整以暇地扫视着经过他身边的考生的脸。
排在队伍后头的沈韵恨不得拿面纱捂住自己的面容,别让林抒注意到他的存在。
挤在队伍里的沈韵,回头望了最后一眼考场外的茫茫苍穹,心中默念道:“上天保佑,一切凭您老人家做主了。”
眼看离林抒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有些无奈地低头看地面,以求不正视林抒复杂讥讽的神情。
然而,当他经过林抒身边时,林抒落在他脸上的那道目光,实在咄咄逼人,以致于难以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