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兽玦 第5章 你姓甚名谁，报上名来；你经何尘间事，尽皆道来

陆文莲看了一眼栏杆中被锁住的女妖，抬手撕掉前段时间贴上的消音符。消音符的结界消失，女妖突然暴起，冲到栏杆前，挥舞着爪子，恨不得要吃了陆文莲，口中不停嚎叫怒吼着。不成言语，但是其中怨愤浓重。

陆文莲与姚嘉逸面对着栏杆，盘腿而坐。姚嘉逸的右手中握着那玉诀，手腕搁在膝盖上，只见陆文莲在空白符纸上画上一个形态诡异、图案繁复的符咒，轻念咒语后，将符咒贴在那玉诀之上，同时手掌向下覆盖在姚嘉逸的掌心。

不一会，从两人掌心生发出慢慢膨胀的结界，这个结界把女妖也拥拢进去。女妖仍旧在哀嚎，口中突出的怨气变成了实体的黑雾。渐渐的，女妖栽倒在地，变成了人形，是一个瘦弱的女子，三十多的年纪，脸色苍白，一身白衣白裙，沾满了油腻和泥土，闭着双眼，眉头紧闭。戚元青又提灯看着陆文莲和姚嘉逸，这两人闭上了眼睛。陆文莲说过，这时候他们会进入解念咒编织的幻境。

幻境中，陆文莲和姚嘉逸仍旧是并肩坐着。姚嘉逸率先睁开了双眼，他看着眼前清瘦的阿姐，不禁潸然泪下。他想要伸手，去触摸阿姐，却被陆文莲一把捏住手心。

陆文莲抬手，拿出姚嘉逸掌心的玉诀，看着对面的面无表情的白衫女子：“你可认得这玉诀？”

那女子从懵懂样，渐渐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玉诀，放在掌心仔细摩挲：“这是我虫虫的。”

“你姓甚名谁，报上名来；你经何尘间事，尽皆道来。”陆文莲望着眼前失神的女子，口念咒语。

那女子平静地回忆，将自己想到的一一说出。她姓姚名临音，家中不算富足，但也过得去，她作为长姐，与弟弟妹妹们关系融洽，待到十六，与心上人婚嫁，虽生活也时常捉襟见肘，但日子过得和美。

不知想到什么，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夫君待我体贴，感情甚好，他也没有不良嗜好，闲时在家读读书。再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他长得白白胖胖的，小胳膊上的肉一节一节的，给他起名叫虫虫，就是为了他长命百岁。”姚临音姿态放松，身体微微的摆动起来，“虫虫真可爱，比别家孩子聪明……学步早，说话早，左邻右舍都说他聪明着呢。我就想着，等我们虫虫五岁的时候找个好点的私塾，没想到，我们家虫虫——”

姚临音的身体突然绷紧、坐直，手中的玉佩不知觉掉落，她的眼神重新变得空洞，仿佛面前发生了什么无法接受的事实。她尖叫一声，往前爬着，抓到那玉佩，小心翼翼伸手去抱，仿佛那里有她的孩子：“虫虫！虫、虫——啊——！”

姚临音撕心裂肺地叫着，哭天抢地，唾液几次呛着，她使劲捶着脚下的泥土，在地上打滚。就像是个小孩子，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一次，她没有得到的，是自己儿子的命，那是她宝贵的、珍视的儿子啊。

姚嘉逸看到阿姐这么痛苦狼狈，忍不住往前爬，他要抱住自己的阿姐。

陆文莲这一次没有按住他，但仅仅握住他的手掌，没有松开。

姚嘉逸轻轻伸手抱住了阿姐，他泪流满面：“阿姐，我在这里。”

姚临音原本抱住了弟弟姚嘉逸，转而突然醒悟般推开他：“你不是我虫虫，你把我虫虫弄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人简直尸位素餐，我儿尸骨停在义庄几个月，都不给个说法，我不会再饶了你们！”

姚临音抱着自己，浑身颤抖，低着头盯着自己破烂的鞋肩，喃喃自语：“我不会放过你们这些人！我不应该放过你们的……你们故意让人偷了证据，你们明明知道是谁做的，你们不去办案，让凶手逍遥法外，只有我儿一个冷冰冰地躺在义庄那么久哇，他再不下葬，都要被虫子吃没了！你们这些人……都应该去·死！去·死！”

姚嘉逸以手撑地，眉宇间全是煞气：“没错，他们都应该去·死！都该·死！”

陆文莲一挥手，姚临音怀里的玉诀变成了一条白绫，身上的衣裳也变得发黄油腻，破旧不堪。白绫摸着冷冷的，姚临音低头看着它，手指在上面摩挲再摩挲，眼睛里带着戾气：“虫虫，为娘去陪你，给你报仇！死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你认为自·诛可以为虫虫讨回公道？”陆文莲再次开口，语气冷漠。

姚临音突然抬头，恶狠狠看着陆文莲，仿佛看着自己的仇人。她的眼珠子顷刻变成暗淡无光的浑浊浅白色。

陆文莲没有退缩，她随手往旁边一指。原来他们三人所在的位置，只是处一片暗淡的光影之下，四周都是虚无的黑色。那黑色中可见到，成妖之后的姚临音徘徊在怠职不办的知府家，终于伺机让他坐马车时落入悬崖，脖子被马车轮子轧断，仅皮肉相连。姚临音在一旁看那尸骨被一群野狼啃食殆尽，脸上带着痛苦的笑：“虫虫，你看到了吗？天不给他们报应，我要给他们每个人报应！”

“你心中有怨，杀了知府。这个你认吗？”陆文莲问。

姚临音重新看着场景里的自己，虽觉得那个自己过于悲痛，自己想起来也是撕心裂肺的痛，但是她冷笑一声：“他纵容人犯罪杀人，领了俸禄却不为民办事，他不应该去死吗？！他明知道凶手是谁，还纵容凶手偷走证据，让我儿死得不明不白，连个说法也没有。那可是一条人命啊！那是我的儿啊！这种人老天不收他，不是老天爷的罪么？！”

陆文莲并没有与她争辩，接着指出了几个姚临音杀掉仇人的场景，其中包括私塾知情不报的院长、那个凶手——胡员外家七岁的儿子，当时就是他打了虫虫一顿，然后将虫虫推到在地上的石块上，就这样死了。院长当时路过，明明看到谁动的手，却一直阻拦证据呈报。姚临音毫不犹豫地掐死了那个七岁的凶手，以及包庇他的父亲。

姚临音的脸上并无悔改之意，哈哈大笑：“我知你们说我愚笨，折了自己去为儿子讨回公道，但是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法子。不然，要等到何年何月看这些人得报应？等到他们长命百岁，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之后我再含恨而死吗？”

“照你的说法，报仇了你就雪恨，离开人世间，了却尘间事，去到地府。”陆文莲看着她的眼睛和脸庞上几道泪痕，“你为什么不去地府？是怕报复阳间人，在地府要领责吗？”

姚临音鼻子里哼一声：“我姚氏女敢做敢当，害怕这个不成？我只是还没有报完仇。”

“哦——你还想要找谁报仇？”

姚临音眉头皱起，使劲回忆，她歪着头，伸手扯自己的头发：“我——记得我还有一个仇人，她杀了我的儿子，我——不记得她是谁了。不过，不杀了她，我不会甘心！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

陆文莲点头：“嗯，你不杀了她，便不愿意走。所以你还杀了他们？”

陆文莲所指的另一方向中，是一个小男孩，五岁年纪，眼睛和虫虫好像，姚临音慢慢走过去，喊着虫虫的名字。小男孩看到步步紧逼的姚临音，吓得转身便跑，姚临音伸手紧紧抱住他：“是娘啊，虫虫不怕，是娘啊。”

小孩子在她怀中被吓断了气，姚临音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接连几个孩子都是如此。

陆文莲看着对面的姚临音，姚临音似乎是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看自己对那些小孩子的所作所为，她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那些孩童，她们也有疼自己的娘。你因为报仇之后不愿放手尘间事，导致怨气反噬，侵袭神志，害死了这些孩童，她们的母亲也必然像你一样，痛不欲生，经历你这样的痛苦。你还有仇人可怪，但是她们却不知道怪谁，都只怪自己没有看好孩子，在自责沉痛中度日。”陆文莲说。

姚临音似乎还是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呆呆地问：“是我杀了他们？”

陆文莲点头：“回到地府，因为这些杀戮，你都要领责受罚。”

姚临音往后缩一步：“我不去地府，我还有仇未报。”

“难道你还要继续这样被怨气侵蚀，继续伤害别人家的宝贝孩子？”

“陆文莲！”姚嘉逸突然大叫出声，随即又换成哀婉的语气，捏紧陆文莲的手掌，“她只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你可怜可怜她，不要这样说。”

陆文莲仿若未觉，如同居高临下的判官，冷漠地审判着：“失去儿子的母亲，何止她一个。”

姚嘉逸无力地垂下手腕，他再次起身，轻轻拥抱着阿姐：“阿姐，到此为止，好不好？”

“是嘉逸？嘉逸啊——”姚临音这时候才认出眼前人，她紧紧抱住姚嘉逸，“嘉逸长大了，怎么这么瘦呢？你该吃了多少苦啊。”

姚嘉逸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阿姐，你听我的话，到此为止，嗯？你已经报仇，再留在人间只会被怨气反噬。”

姚临音使劲摇头：“我怨，我还有怨，我不走。”

“你怨官吏尸位素餐，怠职不办，任别人偷走证据，害得你的儿子死了也没有公道，你怨凶手杀了你的儿子还可以逍遥法外，你也怨自己丈夫轻易放弃，没有全力为儿子争取公道。”陆文莲说。

“是，我恨丈夫懦弱，当时应当往上闹的，周边的县城里，有个青天大老爷来巡查，求到他的轿子跟前，肯定能帮忙讨一个公道。”姚临音脸上露出矛盾痛苦的神色，“若是知道这个，当时应该去求的，我儿也不至于这么走了。”

姚临音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声音不大，就像是讲给自己听的。

陆文莲说：“是，若是知道，应该去试一试的。但是，你丈夫当时不知道啊。”

这一句话让姚临音张嘴失声好久。

陆文莲表情格外冷漠，继续说：“你怨自己的丈夫轻易放弃，为何不怨自己呢？你是虫虫的母亲，失去他，最痛苦的是你，你如果不放弃，你不也可能为虫虫争取公道吗？既如此，你为何只怨丈夫，不怨自己呢？”

姚嘉逸震惊过后，勃然大怒：“你是想说我阿姐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