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听澜垂眸看向那铜钱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也不知是觉得这样的结果很是好笑,还是觉得他当真被逐出十方神宗也无甚所谓,甚至说,他在觉着,被逐出门其实是件好事。
无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代舟所能接受的。
“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你想出来的新把戏?你终于耐不住想离开了?”
代舟双手抓着木榻的把手,激动得似乎是想要仰身而起,然而她的双腿似是被什么所捆缚,只能徒劳地撑着,双眸死死瞪向前,咬牙道:“许听澜,你休想。”
她乐意看星玄做出点无足轻重的蠢事,但绝对不能造成这种结果。
代舟似是想到了什么,质问道:“我知道了,你这一次是不是又是因为你那个徒弟?”
许听澜不答。
“你不说话也没用,我知道就是他,你看重他,看重过头了,你想继续陪他玩那师徒游戏,是不是?”代舟面色阴沉,“他让你动摇了?你舍不得他了?父亲说得对,你果然不该和任何人扯上关系的,当初我就不该心软听衔青的,我该一早处置了他的,省得你惦……”
“宗主慎言。”许听澜冷冷开口。
代舟的视线与之相对,不由全身一颤。那墨黑的眼眸中分明没显露出太多情绪,但莫名让人心慌。
“是我失言了,我不可能害十方神宗的弟子,”她仓皇地合上眼,不敢再与许听澜对视,“除非……你失信于我。”
没有等许听澜给出答复,她先一步挥了挥手,逐客道:“无论如何,你未陈明所犯何事,恐是有所误,才让此罚过重,星玄你为十方神宗所做甚多,无论所犯何事,理应都能功过相抵,便免去……”
还未说完,许听澜打断道:“星玄自请去周公池罚禁自省,直至悔改。”
“还请宗主放心,我会尽我之责,至于子占,”他神色添上了几分柔和,“他现下已与当年不同,能照顾好自己,有自己的主意,我知他,无需我作陪,故而并无舍不舍得一说……”
已然步行至长廊末端的莫子占没有拿灯,而是手捧琉璃匣,学着许听澜惯常的姿态,孤身走出后头的灯火通明,迈入寂黑中。
在最早的两三年里,他总是在学许听澜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走路的姿势。
也不知他是怎么琢磨出来这样一个歪理,认定自己唯有跟许听澜变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才不容易触怒这位得道仙尊,才不容易一个不小心命丧黄泉。
他这一学,一直学到了那日师尊说他“更合明艳色”,他才像是被点开任督二脉般,越发随心所欲了起来,跑去琢磨更喜欢的「阵方」,去偷看一些师尊绝不可能感兴趣的话本。
还会察觉师尊的视线并未落在跟前的书册,而是定定地在看他练剑时,扶着小窗的木框探身进屋,得意又放肆戳穿说:“师尊,你偷看我。”
然后满意地得到一声轻轻的“嗯”。
如此,他从扮演“许听澜”,到后来变成扮演“莫子占”。
他的步子也变得合乎他那混乱的心率,时而快,时而慢。会绕着自家师尊,说他今日在书上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说他解决了哪些个困惑,说他又在堂学上把仲吕仙君给问住了……甚至会对宗门里的一块石头评头论足,说那石头很想一条大狗。
许听澜的回答总是又慢又平淡,但从不会忽略他任何一个问题,纵使是关于石头的点评,也会答一句:“那是万衔青来寻我比试时劈的。”
还是在她被困在剑阵的时候劈的,意思大概是在骂许听澜狗。
一开始劈出来的样子很简陋,但后来那石头被仲吕仙君看见了,不知为何他很是喜欢,甚至又请了工匠来仔细雕琢了一番,让其变得更加栩栩如生。
不过如今,就算再看见有趣的东西,也没有能绕着说话的人了。
莫子占行出平稳有律的步子,佯装此时手捧的魂晶是默不作声的许听澜,他回到了最开始那一年,当时的他还是那个在师尊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人。
区区锁魂入池的术法,其实无须旁人帮忙,他也不想旁人触碰许听澜的魂晶。所以莫子占并未依从代舟所言去找蕤宾仙君,而是径直地来到莲潭前。
他将琉璃匣悬于半空,慢悠悠地除去鞋袜,又施下净身术法,才迈步向前。
足趾点在静水上,激起涟漪,直至停在莲潭正中,才比出指法,默念口诀,令潭面缓缓结出锁魂星阵,将魂晶吞入其中。
想了想,莫子占又取出一枚叶状玉片,其上有血纹,名为「麒麟玉清」,传闻可是麒麟登通时所留,据说蕴含着麒麟精血,是养魂褪煞灵宝,极其罕见难得,存世仅三枚。
许听澜说他曾有两枚,但莫子占整理遗物时,只找到了这么一枚。
待术法结成,吞下魂晶处便映出一道残影。
影下被锁脚铐,一头隐在白裳下,另一头则连接着虚无。除此外,残影的模样与许听澜本人别无二致,立身于莲潭上,很是安静,有如与世隔绝的塑像。
在莫子占背完星图,去找师尊讨夸奖时;抑或者在他练剑方练累了,想偷去窥探师尊时……许多时候,他都能看见类似的情景,看见许听澜立于莲潭中,细细栽种那棵孤苦伶仃的韫竜地莲。
偶尔他会觉得这样的画面有种莫名的寂寥与凄楚,所以他总会站到“老人家”身边,努力地去多说点话,好让师尊身边别总是这么安静。
此处留有镜天阵的残痕,一直未有尽数抹去,所以就与龙盐村村民看见的蛟龙影,以及祝丘齐看见的黑蛟人影相似,被困锁的魂魄偶尔能在阵法的作用下,显现出生前的模样。
且莲潭内灵力充裕,所以许听澜的残影理应比黑蛟的显现得更长久。
阴阳两隔,犹如日月不得相见,起码他还能看得见不是吗?
莫子占忽然觉得,有这残影陪他也还不错。
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偏开了视线,颓了一身的力气,跪坐在了莲潭的水面上。
即使仅是残影,他仍是不愿见许听澜被镣铐困锁的样子。
这会让他想起伏魔渊,当时许听澜也是这样,被杀阵中蔓出的煞手擒住脚踝,他想去解,却发现他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许听澜倒入血泊,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几欲窒息。
莫子占止不住战栗了起来,眼眶再不能困锁住眼泪,一道流珠在脸上落下痕迹,滴入莲潭,漾出层层涟漪。
伤心该是个什么样子?
是不是就是自己现在这蠢样?
莫子占心底闪过一丝迷茫,神思与他整个人仿若分割开来,让他弄不懂自己到底为何如此。
就在此刻,原本恬静的残影忽然有了动作。
手中明明空无一物,但却像是将一物什盖到了莫子占的眼前。
耳边分明没有响起任何声音,但合着这一动作,他却能恍惚听见许听澜曾对他说过的那句:
莫怕,我回来了。
霎时间,莫子占全身抖得更加厉害,他猛地挺身,本能地想去握住那只近在咫尺的手。
可惜此间并非真实,他也现下也并不在血涂阵中。
指尖一下穿过那虚无的残影,他眼睁睁地看着残影在他的触碰中一瞬散开,就像他亲手把许听澜给挥散了一般。
不要。
星点散在指间,无论莫子占如何抓挠兜取都无法将其重凝。
不要。
莫子占脑中忽然升起一个天真的念头。
他想去找代舟解开禁制,想告诉代舟许听澜的魂晶有反应,会不会其实并非死魂。
是不是还能……
莫子占骤然起身,甚至没想起来要穿回鞋袜,就转身跣步奔往紫薇殿。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在脚底传来的刺痛中逐渐冷静下来,他停在紫薇殿前,望着巍峨的大殿,没再进一步,反倒木然找了一方台阶坐下,瞄了眼自己被碎石划伤、满是泥污的脚。
而后赤着脚踩到石阶面上,感受其催发的阵阵冰凉,以及其催起的记忆。
最初的时候,因为只在大荒待过,受习惯使然,他总爱赤足走来走去,被割伤了也不在意,顶多会注意着去擦一擦血,免得脏了地方,毕竟藏岁小筑内向来干净整洁得很。
但他这副样子,怎么能叫许听澜看得下去?于是他的新晋师尊,就这么蹲下身,一边教他穿上鞋袜,一边说道:“赤足对人,会失礼貌,往后不可再如此。”
明明是教训人的话,但许听澜的语气却一点都不重,反倒像是在关心。
莫子占晃了晃脚,无端地想,他要不就这样一直赤着脚走路,不再理会礼貌体面,不遵循许听澜的教诲,说不定就能把人给气活。
很快,他就被自己的幼稚想法逗乐,脸上勾出了笑意。
可这笑意并没有维系太久,就又被染上了几分苦涩,乃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只是记忆……”
魂魄里记录着的一些过往记忆,故而残影也会时不时显现出从前有过的动作,这很正常。
“也对,记忆而已,我是傻了吗……白痴,疯子。”
他呢喃着,弯起腰将自己抱住,放空了所有神思,现实依旧是紫薇殿前的千层砖石阶台,但他却依稀觉得,自己被拖入一场庙会。
身旁尽是喧闹不断的凡子,有吹火杂耍的,也有吆喝卖唱的,纷繁复杂。
莫子占一人立于熙来攘往间,不知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