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盐村孤身回到十方神宗,莫子占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抬手写传讯符令。
不过这次,他有了些进步。
无需再等符令写到一半,他手方一抬起,就立即指节回握,生生止住了自己这一别扭又愚蠢的动作。
果然。
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可以忘掉许听澜的许多事,改掉与许听澜相关的习惯。
然而下一刻,他却不自觉地用神识扫向芥子,以确定魂晶安然。
来自神魂的余温与记忆中的片影相叠,化为一道如影随形的诅咒,让他如同饮鸩止渴般,无数次重复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太傻了。
诸多自相矛盾萦纡成网,将莫子占缠绑,一直到他脚步停在紫薇殿前,才堪堪松开些许让他用于喘息的空间。
代舟经年不变地处于上座,有如盘绕在这殿内的一棵树,唯有开口说话时,能感受到她身上的些许生气:“回来了?”
莫子占躬身后默了许久,才取出琉璃匣,捧于手中:“弟子前来向宗主复命。”
“匣中为师尊神魂所凝晶石,不知……”说着,他指节用力地往匣面握去,无声地显现出他心底的不乐意,“当如何处置?”
代舟垂眸望向莫子占,神色明晦不清,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像寻常长辈般赞扬道:“听衔青说,是你破的血涂阵,真是后生可畏。”
末了又添一句关心:“此番你损耗过多,修者虽以天地灵气为养,身体比之凡子更为强健,但若虚耗过度,还是不行的,得多注重歇息。”
莫子占敷衍答道:“弟子明白。”
又再次开口问:“师尊的魂晶当如何处置?”
“这个嘛,”代舟指甲一下下叩在椅子的扶手上,携着难以言明的威压。
沉默了好一阵,她才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食指对向了琉璃匣正中,似是想要将
莫子占一时紧张,手下意识一缩,险些要不管不顾地将那琉璃匣给守住。
好在代舟并无夺取琉璃匣的打算,仅在其上稍稍一探,便把手收了回来,让莫子占不至于上演一出螳臂当车的闹剧。
代舟眸色暗了几分:“是衔青的禁制。”
“万前辈说,师尊的魂魄在血涂阵中恐怕会被煞气侵扰,所以才……”
莫子占用指腹用力地摩挲着琉璃匣上的纹路,不耐地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代舟:“此事与你无关。”
“怎就与我无关了!”
莫子占急言,却又在霎时清醒,小退了半步,重新摆正出一个宗门弟子该有的态度,恭顺道:“……是弟子失言。”
他从前总能伪装得很好,在人前从不会让自己言行有失。可近些时候,却越发冲动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可他又能如何?
眼蒙雾障,不知前路。
这些个仙君、仙尊的从不屑于将任何事告知他,被轻视,被剥夺,他辛苦取回来的魂晶,还没来得及探清个究竟,就被先一步下了禁制。
就算是作为残生种,他也和冯皋一样,不过是被帝鸠随意左右的木偶,不知帝鸠有何图谋,反倒身上被牵着数不清的引线,且这些引线一旦被发现,就可能会招惹来杀身之祸。
代舟宽容道:“无妨,少年人有气性是好事,启明也用不着总是拘着自己。”
“弟子年已二三,并非少年。”莫子占下意识驳道。
从前许听澜说他“尚且年幼”时,他也是这样对着一位三百多岁的“老人家”辩驳说:我有二二了,放在凡间是可以成家的年岁,并不年幼。
代舟被他的话逗笑,摇了摇头,指尖点在她桌上的龟甲面上,满是褶子的脸上更添和蔼意:“罢了,依衔青所言,魂晶上既然有煞气,那就须得加以净化,才好再行招魂。”
“你去将其锁入你们小筑的莲潭中,先养着吧,若不懂如何施为,可以去问蕤宾。”
同为代舟门下,相比起没事就喜欢骂人的仲吕仙君,蕤宾仙君话要少上许多,甚至基本不跟人说话,只会对着妖兽絮絮叨叨,亲亲抱抱。
而那所谓的莲潭,便是此前莫子占发现镜天阵的地方。
莲潭内种有「韫竜地莲」,听闻那是许听澜近百年前从古渊寻得的特殊莲种。
莫子占以往见他一门心思伺候那地莲的样子,总忍不住心说,不愧是三百多岁的“老人家”,还真有这等栽花种草的爱好。
许是人终有其所短,世人传说无所不能的星玄仙尊偏在栽种方面栽了跟头。
仔细捣好些年,硬是没能捣鼓出名堂,本应满潭的地莲,养得只剩下一株,孤零零地躲在角落,很是不显眼。
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在长久的灵力滋养下,那处倒成了方能净化戾气的灵潭,此时正好可以暂养许听澜的魂魄,正好得叫莫子占生疑。
他抿了下唇,心知他无论有怎样的疑虑,代舟都不可能好好回答他,就不再做无用功,应了一声“弟子知晓了”,将琉璃匣往怀中收了收,定神说要把因要主持招魂仪式而搁置的罚一并领了。
说着,他倏忽想起,先前他请罚时,代舟曾说,许听澜也请过两次罚。
他那会心乱如麻,被揉碎在骨子里的怯懦给压着,所以就没问下去。
而现在……他却捻着一丝冲动,尤其想将过往的许听澜挖出来,最好是能挖出点许听澜的错处来,好让他觉着,这人就是不值得去挂念的。
“说起来,宗主曾说,师尊也领过两次罚,与弟子一样,去的周公池,”他斟酌着语句,问道,“不知皆是为何?”
代舟再度轻叩起扶手,脆响合着的莫子占的心跳,令他无端心慌。
良久,才听见一声回答:“皆因你。”
莫子占愕然抬头。
“其一,星玄说因他疏忽,险些害弟子丧命,合该领罚。”
弟子丧命……莫子占几乎一下就想起他当初站在藏岁小筑外枯站的那一夜。
他哑声轻念:“这等小事……”
莫子占对那时的记忆很是模糊,只记得许听澜早已与他致歉,只知道凡人于仙人而言不过蝼蚁,一点儿小小的疏忽,压根不至于让许听澜因他去往周公池受罚,天道果然是不公平的。
所以当年许听澜收他为入室弟子后,是因此才七日不见踪影?后来闻讯来牙山城时,也是因此才一身氤氲水汽?他还当师尊是因为不情愿收了个徒弟,生了恼,才对他无甚关心的。
莫子占心下微热。
那师尊第二回受罚,可是在将他收作亲传弟子前?
当时在长廊,确实能感觉师尊身上有水汽,可是什么样的事,能值得罚禁十数日?
莫子占仔细挑拣着,然而记忆里许听澜对他一直很细致体贴。顶多是……经常布置下的课业有点多,还干涉他看话本。
这点事也太过微不足道了。
“至于其二……”
莫子占在心中暗自从一数到了九十九,就在耐心几欲耗尽之际,代舟的声音才重新响起,落下的却是一句:“不可说。”
又是不可说!
莫子占低下头,将满腔的怨怼藏于眼底。
他不能再莽撞失态了,代舟不想告诉他的事,他再如何丑态百出,都是撬不出来的,不要在这方面费无用功。
“启明你的罚可再缓几日,好生歇息,周公池不比其他,切莫因此而反倒伤及根本。”
代舟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语罢,紫薇殿内陷入沉静,莫子占甚至不曾躬身,就转身往外走去。等到外头的咒锁再度落下,代舟垂眸,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这一句“不可说”,并非她所说。
即便身为同出一门的师姐弟,但她与星玄总说不上有多相熟,她也看不透这位师弟的心思。
百年来,星玄主动来找代舟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半都是为了宗门事务,好尽自己作为仙尊该尽的责任。而在这方面,星玄一直做得很好,好得让她即使想挑,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所以那两次请罚,都让她感到很是惊喜。
那是道昌一千三百年正月,那会在凡间,应当是寒冬未消,春意初显的时节。
“宗主。”星玄循规蹈矩地躬身,师徒二人的动作完全一致,唯有称谓与话语略有不同。
他神色平澜无波道:“近些时日,我总因一事而辗转。”
代舟抬眸:“是为何事?”
在她印象里,师弟为人应当是最为通透的。能想明白任何道理,善恶在他心中也自有尺量,为人平淡,处事果决,怎会有事让他给纠结上?
星玄没直截了当地回答她的问题,只犹如闲话家常般,自顾自道:“因此我花了许多时日去厘清自身的一言一行,发觉我总会不自觉沉溺于窗内赏冬,观雪中寒梅,故前来请罚。”
代舟听得云里雾里,面露不悦:“你看那能有什么意思,而且看就看了,有什么好罚的,许久不见,你倒是学会消遣人了。”
许听澜:“并非消遣。”
代舟:“那你倒说清楚,为何请罚。”
许听澜回道:“不可说。”
这还不叫消遣?代舟看着他这温吞的样子就发恼。心想他不说,自己也没办法逼他开口,于是厌烦地摆摆手,挥下了铜钱局。
反正除非是被抓了个现成,否则确实不是非得事事禀明给宗主,铜钱局能沟通施术者神魂,以因果判罚,纵使许听澜不说自己为何请罚,也能由天道给出公正的裁决。
然而铜钱局的判罚,却要比代舟想象中要重上太多。
局中所现,为……逐出十方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