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正式修行之初,许听澜让他做的第一个选择,便是:“诸方玄法,最想先修习何种?”
帝鸠以往也曾让他做过几个选择。
譬如将不知从何处抓来的修士吊到他面前,手中依旧在把玩着一块黑石子,问:“他们二人,你想杀谁?”
莫子占那会呆立在原地,没能立即作出反应。
他与这两人素未谋面,无仇无怨,根本弄不懂为何要他来决断其生死。
见此,帝鸠似乎并未生恼,道:“不回答?那就是想都杀了!”
它一挥魔息,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两位修士就再无半点生息,仅余下它轻飘飘的又一句:“本尊今日心情甚好,便成全你了。”
话虽如此,与那些修士一同被摔入尸浆的那一刻,莫子占才明白,帝鸠对他的沉默很不满。
修士但凡落到帝鸠手上,都不可能有好下场。
一手杀了已然是最大的仁慈,以往帝鸠都喜欢慢慢折磨他们,好让他们成为炼化魔体的“补品”。
如今让他们这般干脆地死了,着实令帝鸠不痛快。
而这份不痛快,自然宣泄到没给出个正确答案的莫子占身上。
所以一听许听澜的问话,莫子占就焦急地想要开口,可他当时对十方神宗各方的了解仅限于堂学上的只言片语,根本弄不懂什么样的答案才是正确的,才是许听澜想听到的。
他又一次傻愣住了,直到许听澜再唤了声“子占”,才在一惊一乍间,脱口问出一句:“师……师尊,最喜欢哪种?”
许听澜答道:“术。”
“那我……不,弟子,想学术方。”
后来,莫子占总被同门赞说是“阵术两方天才”,可他对自己的斤两了然于心,深悉这具身躯对于「阵方」与「术方」的天赋,是难以等量齐观的。
在他成功请出第一位神主至今,过了足足有五年之久,他还是无法同时请出两位神主。
许听澜说,是因为他过于求“稳”。
“精于排布并非坏事,然……”许听澜手一拂,恍惚仅是拂去他肩上尘,却顷刻令银河星宿皆萦绕在他身边。
星辰间,一条由光雾构成的游鱼穿行期间,看着极其快活自在。许听澜轻道:“行术令,当随心而动,不必时刻计较得失。”
“子占,很多时候,你并非不能,而是不敢。”
太过贪生怕死,太过在意得失,所以总不敢竭尽全力。
但方才他无思无想,不再计较他会不会因灵力空乏而落入险境,也不再计较所落星位是否天衣无缝,是否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只余下一道心念,他要撕碎眼前这荒唐的幻阵。
他是许听澜唯一的弟子,他不容许有其他可能。
在角木蛟的震慑下,黑蛟再无先前威风,一身腐骸落在亢金龙的指爪下处处都是破绽。
莫子占稳下心神,重结印法,再次开始拆解起这阵法。
这阵只要能深入内部,破解起来确实算不得难,但他修为尚浅,需要耗费多点的时间,犹如在拿着小刀凌迟。
一刀刀下去,莫子占逐渐察觉出些许异样。
血涂阵的根本所在有被人刻意改动过的痕迹,不过改动得很少,少到甚至让人看不出意图。若非他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或许就直接被掐碎了。
而这改动上的灵力,与野楚身上的黑咒雷同。
思及布阵所用的大量妖言土,果然,那会伏魔渊内围困许听澜的不止三位魔君,还多了个无霾。
到底是何图谋?
莫子占眸色暗了暗,此时猜测再多都无意义,还不如专心对付好眼前这阵法。
黑蛟在一旁龇牙凝望着,莫子占那抽丝剥茧的改阵手法,让与阵法相通的它尤为苦痛。然而慑于两位神主的淫威,它无法靠近半分,最后只能瞧准底层蛟魂被剖出的瞬间,开出了血涂阵的最后一道结护。
莫子占眼前白光乍现。
周遭景致倏忽间焕然一新,耳边传入一阵海潮声,再回过神时,他人已经坐在一块礁石上。
身旁还多了一位眼生的少年,皮肤呈灰黑色,脸侧还有残存着一片片黑色的蛟鳞,没有双腿,但有一条长长的带翼蛟尾。
这副模样的黑蛟全无先前的狠厉,反倒看着十分天真,甚至还自来熟地笑道:“你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莫子占:“不要。”
黑蛟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脸蛋立即鼓了起来:“为什么不要?”
莫子占没理它,兀自结出术印,依旧可以感受到神主的召应,眼前估计就是道障眼法。
“没用的,”黑蛟得意地将蛟尾盘起来,声音朗朗,“你本来就在阵眼正中,就算用最快的速度结印驱散,也没办法挥开妖魂的印记。既然一时半走不出这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和我说说话呢。”
这话说得其实不准确,要是用蛮力破开迷障,还是可以快速地离开这里。
但莫子占做不到毫无顾忌地施法。他是来寻回许听澜的魂魄的,阵法还没拆解完全,万一一个不留神把整个血涂阵给封锁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还是等等看这黑蛟想做什么吧。
“尸傀还能留存神智的吗?”他问。
“什么尸傀!”黑蛟皱眉。
“我可是在海底修了五百年的正修,亲眼见过天龙大人的神威,总有一天会得悟大道,化身真龙,自在三界的。”
天龙是至今为止,唯一没有洪荒血脉,也并非上古遗存,仅凭最普通的妖身,修炼成神的存在。一直都是它们妖类最为崇拜的存在,也是它们修炼的动力。
说话间,以面前的水天为界,倏忽划分出一道镜像。
但那个世界里,没有莫子占,只有黑蛟盘在石礁上,俯仰天上月轮,同样在诉说着它方才那番豪言。
“噗。”
一声轻笑落下,镜中的黑蛟猛地扭头。
就着它的方向,一位手捻桂枝,仙风道骨的修士踏月而来,抿着笑道:“本是听闻此处有洞天福地,不料竟有缘得遇‘真龙’,幸甚。”
从衣饰看,这修士来自揽月宫。
虽同为玄门,但与行事低调的十方神宗极其不同,揽月宫最是爱孔雀开屏。
有一回揽月宫的仙君来访十方神宗,还带上了四六名童子在旁吹奏,铺灵道、撒灵光,恨不能昭告天下。被顾相如翻着白眼评价道:“本事不大,排场倒不小。”
“他是谁?”莫子占问。
黑蛟一瞬红了脸,低下头轻声念道:“钱景山。”
这人莫子占略有耳闻,是揽月宫的第三代宫主,是千余年前天幕未闭时的人物,曾在大比上击败同门师弟,受万千夸耀,风光无限。然而不过短短一年,他就在一次闭关中走火入魔,死状好不惨烈。
黑蛟显然不知这事,还在开心地笑着。而水镜中的它,则羞赧得又躲回海里,直到第二日,才又在海面上冒头。
“我本就打算在人间历练嘛,所以就彻底化作人身,”说着,镜中的黑蛟也应着它的话,彻底将蛟尾变为双腿,皮肤的颜色也变得更为趋近凡子,“然后假装成流民,在海边搭了个小屋子,在这里定居修行。”
每日早时帮衬捕鱼,听村民讲人间故事;晚时就着篝火与大伙和歌而唱,日子过得好生自在。
“我好喜欢龙盐村的大家!”
黑蛟双手大张,笑得很是开朗。
镜中的它看上去也很是高兴,同样大张着手,好像是喝了酒,醉醺醺的,在篝火前大言不惭地说:“等我日后一登龙门,定会保佑你们人人富足安乐!”
而后被它常帮助的那位渔夫揉头,哄笑称好,让它说到做到。
“那会,钱景山每隔三个月,就会来我们这一趟,教我赏花弄月,酌饮对弈……”
“你喜欢他?”莫子占看着镜中黑蛟挨着钱景山在礁石上看月亮的情景,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眼光真差。”
黑蛟登时就急了:“你的眼光就很好?”
“当然好,”莫子占理直气壮道,“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曾经喜欢过?现在不喜欢了?”黑蛟问。
“不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莫子占冷冷道。
这个理由让黑蛟颇为费解,它拧紧眉头,又问:“为什么死了你就不喜欢?”
“不然呢?”莫子占合上眼,语气很是平静,“难不成一辈子记挂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傻不傻。”
“你真无情。”黑蛟撇嘴。
但很快,又恍惚道:“不过,无情一点也好。”
有的人就是不值得去喜欢的。
镜中的画面忽然翻得很快,以至于那些曾经让黑蛟无比快乐的日子显得尤为模糊,直到,镜面停在一天狗食月的夜晚。
明明只分别了一月,可钱景山却又来龙盐村了,问它:“你能否将妖丹借与小道?”
黑蛟再不经世事也知道妖丹是它们的根本,不可以随便给旁人。
就在它想开口拒绝之际,钱景山又附耳柔声道:“小道在你心里,应当不是外人。”
钱景山说,他有位天资很高的师弟,但心性恶劣,残暴不仁。
因少时曾被妖物戏耍,师弟一直怀恨在心,暗地里没少虐杀妖类,有一回被他发现,出手制止,师弟就给记恨上了。眼下正逢宫中大比,若让师弟赢了,定会寻得由头废去他的修为,甚至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钱景山一脸伤心:“你不是说,心悦于小道么?为何如此吝啬?”
“再说了,小道不过是借,总会还的。"
见着这场景,莫子占好笑地问道:“你不会真给了吧。”
黑蛟低垂着脑袋,拿手指在礁石上点了点,委屈道:“我觉得既然喜欢,就要不顾一切地去相帮。”
它完全没想到,妖丹这一借,竟是有借无还,甚至还给它引来了杀生祸。
四下一瞬变得风和日丽,镜中的黑蛟正一如往常地在帮渔夫打捞,耳中忽的传入熟悉的吹奏,它当即笑着循声回望,却见来的是数十揽月宫弟子。
“恶蛟!宫主好心救你,你却想夺人修为,来成就妖身!当真无耻!”
黑蛟被骂懵了,而它身边的渔夫一听这话立即就皱起眉,挡到黑蛟跟前,对着那群不知从哪冒出来光鲜家伙嚷道:“你们搞错了吧,他在我们这待了好多年了,从来都没……”
“哪轮得你等凡夫喧哗!”
说着,站在最前头的揽月宫弟子手一甩,渔夫的脖颈就如同被擒住般,脸上泛出因窒息而产生的通红,吓得黑蛟脸上妖纹一现,刚想冲上前去解救,却霎时感觉它的妖丹被人给捏住,浑身使不上力气。
黑蛟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钱景山坐在撵上,颇为惬意地把玩着它的妖丹。
它再懵懂,也该明白自己被骗了。
随后,便是一道道灵法穿心而过,因妖丹早已被剖出,纵有数百年修为也完全施展不出来,最后的印象,只余下被束缚住手脚的渔夫发出的撕心叫喊。
以及钱景山面带讥讽回的一句:“你为妖类,杀你,不过是在证吾心之道。”
莫子占见状微垂眼帘,道:“真可怜……”
“你也觉得?”
随着这一声落下,周遭的情景也在顷刻间碎裂,莫子占身旁的黑蛟一反先前的天真情态,扭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皮肉在刹那间裂开,露出内里森森白骨。
生灵皆有怜悯心,它生前的故事何等凄凉,总能博得这些以苍生为怀的修士动容。
而只要动容,就会出现破绽。
黑蛟变回尸傀先前的模样,一身骸骨随其动作掉下几块烂肉,在石岸上腐化出黑气,利爪直抵眼前修者的命门。
然而还未刺中,亢金龙与角木蛟便先一步上前缠绕,而早有预料的莫子占也迎着黑蛟的动作,如蹑影追风般,剑光不染半点犹疑地削向那指骨,弹指即让森然利爪在除煞去魔的桃木下,碎为粉尘。
他手中抚出的剑,乃是许听澜的佩剑,愚思。
许听澜的随身灵宝大都定了契,正常来说,旁人用之只会如同废品。可这些禁制从未对莫子占生效,哪怕是这柄愚思。
“这把戏我都用烂了。”
把自己身上的伤口、过往的惨状作为博人同情的筹码,以此来换取一些想要的东西,是莫子占常用的伎俩,又怎么会被骗到。
“师尊说了。”
莫子占笑颜灿烂,剑花一转,再度挡下黑蛟的又一击。
“二律,邪者,该诛即诛。”
他的这具躯体右手应是曾经有过残缺,一旦用力过猛就容易发抖,所以他向来使的都是左手剑。剑在手中运用自如,流光瞬息间,蛟骸被挫骨扬灰,连带着它那被困已久的妖魂也一道消散,仿佛从未在人间走过这一遭。
莫子占呢喃:“若怜你,谁又去怜那些生啖亲友的凡子?”
“总不能都是我吧?那得多累呀。”
余骸散尽,莫子占收剑回看,才发现原来黑蛟所卧着的墨潭底下,还藏了一枚妖胎。
一枚活着的妖胎。
并非蛟龙蛋,而更像是颗人鱼卵,也不知它在哪“偷”来的,让莫子占不由勾了勾唇,无奈道:“此‘鲛’可非彼‘蛟’,不愧是傻子。”
一个是地里的爬虫,一个是海中的游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蛟龙成型不易,在镜中有一幕,是它潜回海底时的情景。它趴在珊瑚洞外,往里头一个接一个地数有机会孵化的兄弟姊妹,神色里满是期盼。
毕竟它一只蛟修行久了,怎么都有点孤单。
估计是被这一执念所影响,让它在被做成尸傀前,把妖胎藏在腹下,而后一道被拖入血涂阵。
妖类本就比凡人强横,妖胎在此处得潭水庇护,倒是能苟得一命。
“稚子何辜……”说着,莫子占一愣。
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施下术法,轻轻将潭中人鱼卵收入锁妖瓶,可很快又失了温柔劲,粗暴地用瓶身往血涂阵最后一道禁制击去,“咔”的一声清脆裂响,阵内一切如破镜般碎出一道道裂痕。
赶在阵法彻底崩溃前,莫子占疾步朝身后的水镜走去,不知从何时起,幻象里早已独留许听澜的魂灵身处其间。
他不管不顾地朝那魂灵扑去,不出所料地被稳稳接住,如同一滴红墨蕴入水中,将清澈染污。
俱是灵体,只需心想,就能拟出温度,仿若生时。
“师尊,带子占……回家。”
许听澜极少会拒绝莫子占的请求,他的魂灵自然也是如此。
他在一片空茫中,落下一句轻如羽翼的:
“好。”
再睁眼时,他已然回到伏魔渊,怀中的温度骤然消失,徒留一枚冰晶握于掌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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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蛟龙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