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鸠所设的这道血涂阵,未有具体定名,且在仙门古籍中,仅有两条先辈破阵而出的留书记载。
之所以这么少,是因为布下此阵并启动的耗费极大,条件也相当苛刻。需在阴煞日,令身、魂、灵皆在的入阵者命悬一线立于阵上,血入阵脉,方能开启。
且并非开启就能夺舍。
血涂阵仅是个“炉子”,炼化需要讲求“火候”,要在合适的时候从外将“盖子”打开将神魂取出,早一些取,神魂会炼化得不够完全,晚一些取,则可能让这道神魂彻底湮灭。
至于他身后的庞然大物。
按照记载,传闻那本该守护龙盐村的黑蛟不仅没能跃过龙门成就真身,反倒还不知为何死不瞑目,导致其尸骸生出深重的煞气。后有修士在蛟骸上留下禁制,教导龙盐村人于中元执贝祭祀,高唱送魂曲,以求能慢慢净化其怨,并给村民带来福泽。
然而有一日,禁制被悄无声息地破除了,还未完全净化的煞气肆意在龙盐村各处弥散,成就了后来所谓的“万魔窟”。
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此处分明有揽月宫在坐镇,却未能第一时间察觉禁制被破除的事,且后来经过百般查探,怎么都找寻不到蛟息的源头,也见不着黑蛟尸骸,只知伏魔渊深处,最是恶臭难耐。
直到今日进入血涂阵,才知原来那些个魔君还大费周章将黑蛟做成了尸偶。
它们将蛟骸骨藏入血涂阵,为其催生出腐肉,用那腐肉所散气息掩盖阵法本身之余,还能引来诸多魔气与凡人怨念,反哺给最上层的杀阵,一直蓄到杀阵被破的刹那间,又回流到血涂阵,让血涂阵得以触发。
为了对付许听澜,当真是煞费苦心。
血泪似是一道深壑,在净白的脸上颇为醒目。
莫子占望着身后黑蛟,距离不过半丈的眼珠硕大如轮盘,能将他的身躯完整装下,威厉无比,令人观之悚惧。恰似当年许听澜所请亢金龙忽现眼前,黑蛟的指爪也一如当初地朝他伸来。
然而这一次,来者不再是轻柔地将他带去石阶顶端,挟着毒煞的尖爪以雷霆之速扫向他的心口,只意欲将这外来进犯的修者一击毙命。
动作间,蛟身下的水潭被激起千层浪,黑水成幕布,恍惚能将岸前渺小的身影给顷刻吞没。
即便面对如此事态,莫子占的神色依旧云淡风轻得如神游太虚,不见一丝骇惧。
就在爪尖几乎能触到他那锦缎的前一刻,「青龙七宿」的灵阵于岸上旋开,一道金影迅疾自他身后腾跃而起,作为苍龙精华的东方第二宿,亢金龙以同样巨硕的指爪与黑蛟的毒爪相抵,生生挡住了攻势。
而与那黑浪相映,亢金龙周身鳞光耀耀,携风而来,经行之处落下一道道灵护,有如金雨缀天,不让那黑浪污染华服半分。
先前莫子占分明已倍感困倦,身心犹如在被烈火烹煮,唯有依靠刻在手心上的静心咒才能勉强凝神。但入阵后,有外头的两位大能护法,他顿时感觉周身轻盈,识海清明。
他利落地将十指紧扣,真言作「皆」,合清净无为无染无无,解四象困扰,所处阵眼脉络及其变幻,霎时清晰可见。
与此同时,亢金龙并未主动朝黑蛟攻去,仅守在他身边,借星宿灵阵的牵引,去抵挡住来势汹汹的黑蛟,为请它而来的修者创造一片安宁地。
而这位修士也没辜负它的一番死守,手轻抚在虚空中,细细描摹阵上灵脉的每一寸破痕。
早已腐化的黑蛟哪怕曾内含不容小觑的妖力,都因强行束缚仙尊魂魄而被重耗,尤其当初星玄仙尊虽已入阵,但在能片刻就夺回心魂,仅凭残存灵力将阵脉毁去大半,为莫子占开了便利之门。
莫子占改阵改得有条不紊,虽在短时间内还未能深入根本,却依旧让黑蛟深感恐惧。
的生息早已与阵法本身勾连,一声狂吼,水雾立即绕向莫子占,本映于水镜之上的那片空茫袭入他的神识,早不复存在的大荒也随之铺展在他面前。
是莫子占第一次见到许听澜的情景,也是帝鸠交予许听澜的一道抉择。
是不管不顾地去追那作恶多端的魔君?还是……救下面前这“无辜稚子”?在这样一道抉择前,哪怕是玄法无双的星玄仙尊,也难免有所迟疑。
血涂阵困的是魂魄,攻的自然是入阵者的心神。
此阵会构建出修者心中最为惧怕的可能,一遍遍在魂灵深处重演,以便取煞。
然而古籍中,成功破阵的两位先辈对自身所看见的幻象来源,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猜测。
其中一位书「水镜所现,源自所困魂灵,破阵者不过看客」。
而另一位则说「水镜之惧源自破阵者,身入局,心亦入局,眼中所见,皆是破阵者自身所惧」。
眼下莫子占也辨别不出,这两位前辈到底谁说得对。
血涂阵构建出的大荒,与他印象中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仙人前方的孩童本身。
没有半点生机,好似在摔下来的一刻,就已死去。
是师尊在害怕不能将稚子从大荒救出?
还是他在害怕师尊不曾选择带他离开?
莫子占下意识想要走近那道白衣身影,唇齿张合着,想要唤出那声称呼。
可方迈出一步,他忽然发现,那倒在雪地里的人影、那沾满血污的孩童,分明不是他!
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陌生男孩取代了他原本的动作,颤着满是脏污的手,竭尽最后一分力气,向白衣仙人挪去,直到指腹在仙人净白的靴面上落下几处梅点。
一时间,莫子占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不,不要。
莫子占一直都很清楚,他能来到许听澜身边,能成为许听澜的弟子,本就是一场阴差阳错。
换成任意一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许听澜都会救,都会在其他修者的胁迫下,把人带回藏岁小筑。
莫子占的存在,从来不是不可替代的,换成其他人,也并无不同。
他身上一切能讨许听澜喜欢的特质都是假的,那一身的仙骨与资质本就不属于他,那些所谓的开朗与乖巧,也是他精心伪装的,他全力守着的“星玄仙尊座下唯一弟子”的身份都是偷来的,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血泉中的一滩烂泥。
恐慌,困惑,无措……
莫子占向前伸手,试图去掐死那陌生的男孩。
可似是有好几道灵索在勒着他脖颈,囚住他的四肢,让他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听澜救下其他人,任由幻梦反复地向他强调:
你压根没资格待在许听澜身边,没资格去觊觎这位光风霁月的仙尊。
你不过是个小偷罢了。
莫子占的双眸蒙上一层灰白,周身的迷障下,趁机囚住他的灵索更为兴奋,灵刺扎入他的筋骨,汲取着其中甚为鲜美的恶煞。
而黑蛟也在此刻迅身绕开因他被缚而行动钝化的亢金龙,指爪不带犹豫地朝他的左肩挥下,直接撕开了方才颇为倨傲的修者皮肉,为他送上极其剧烈疼痛。
可这疼痛,却也让莫子占清醒了些许。
假的,都是假的。
即便是阴差阳错又如何?长久以为,陪在许听澜身边的人是他,仅仅会是他。
此事不容更改。
莫子占猛地将手臂从灵索扯出,指节一弯,即刻将亢金龙的结印稳固回来。
千钧一发间,龙爪抵挡住黑蛟再度挥来的杀招。
同时,一道凛然剑意自阵外来,打入莫子占的眉心。
万衔青扶剑立于血涂阵的边缘,见其内入定的莫子占口中泄出痛吟,眉心犯煞,明摆着在阵内遇到了险境。
“上吉?”万衔青睨了顾相如一眼。
“没道理啊……”
顾相如皱起眉,拨着悬于半空的铜钱,将其甩向莫子占的方向,调转灵力,同时很是不负责地回道,“算了,走一步是一步。”
阵外的护法让莫子占灵台一瞬变回清明,灵索也随之化为乌有。
请神印自手中结出,于亢金龙右上应请而出的角木蛟,用形似的身躯压向黑蛟,以木属克制它周边水灵。
灵障尽数褪去,显现出黑蛟的本真。
没有黑亮的鳞片满覆,仅余腐肉挂在那森森白骨上,既骇人,又格外凄凉。
莫子占指骨轻颤,抵着周身空乏,深呼出一道浊气。
若此时师尊在,定会夸赞他吧。
「术方」在玄门之道中,素以高深莫测著称,其中借星辰之力,请出神主,更是犹如攀天摘月,难上加难。
修者需有足够深广的灵池,以为供养,铭记万千星宿图谱,精通各式结印指法,深研五行术法至化境,方能逐一与神主结契。
所以自十方神宗立派以来,能请出神主者,不过十数。而能同时请出多位神主的,更是凤毛麟角。
可如今,弟子启明,能同时请出两位神主。
又往师尊走近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