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其实很少做梦,因为每次做梦,他都不大高兴。
会梦见他在大荒,被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玩具。帝鸠心情好了,会让他一同观赏新得的猎物,享受修士和凡人在苦痛挣扎时,创造的血腥刺激;而若是心情不好,那他本身就会变成那个猎物。
运气比较好的时候,只会是些皮肉之苦;可他这会显然运气不大好。
抬头可以看见帝鸠歪在上座,搭在血泉边的手把玩着一块黑石头,时不时就会让其浸泡入血泉,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刺痛,连通着神魂深处,脑袋几乎要炸裂开来,让他什么都无法仔细去想。
好在梦太过光怪陆离,上一刻,他感觉自己还在油里被烹调,下一刻,他就回到了藏岁小筑,血腥味被室内燃着的雪落梅香取代,冷硬的地板被松软的被铺所取代。
双眼被洁净的白纱所笼罩,他额头微热,感觉师尊用双指在他眉心点了点:“有时不用过于勤勉。”
这是莫子占入门的第五年,在经历连续一月不知昼夜的苦学后,他头一回生了热症。
这在凡尘或致命,于修界却仅算小恙,要不是他在书桌前晃来晃去的,叫许听澜察觉,恐怕早已自行用灵法来糊弄过去了。
“对不起。”
因着这热症,莫子占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合着那泛红的眼眶,看上去委屈极了,让许听澜也不好继续开口说点什么,只轻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烧糊涂了,听着这一声叹,莫子占脑袋稍稍往下转,额头顺着动作压在许听澜拇指与虎口间,而后奸计得逞般地窃笑着露出银牙:“师尊的手好凉,好舒服。”
说着又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那近在咫尺的腕心。
然而他这一动作终究是过火了,许听澜难得有些仓皇地把手给抽了回来,带着并不明显的愠怒,沉默地转身向外走去。
这越行越远的背影让莫子占无端地感到心慌,他连忙撑着手起身,想要去追赶。
“师尊,别走……”
光影在一瞬扭曲变换,那无比熟悉的背影裂变成两道,原本还在说话的顾相如看了过来:“哦?醒了?”
莫子占瞳孔一缩,额发上的阴阳鱼配也被晃得一阵“叮铃”响。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不过又是一段过往的幻梦。
随后,招魂仪式上的情景涛涌而来,他当即想要从榻上下来,然而脚步一虚浮,他差点就要往地上跪去,最后只握住床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两人:“师尊呢?”
“星玄一事,舟姐姐已有决断。”顾相如身旁的万衔青开口道。
“如何处置?”
顾相如:“这就不是你能管的了。”
“如何不是我能管的!”莫子占一甩袖,高声道,即刻又镇定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将语气放缓,“还请……二位告知。”
万衔青瞥了顾相如一眼,见对方臭着脸没有开口的意思,最后还是大发慈悲道:“星玄的尸身已暂放回窥春洞,而其魂魄一事,舟姐姐托我携仲吕一道前去伏魔渊,查探是否为其间阵法有异。”
没片刻犹豫,莫子占便虚晃着步子,朝前躬身:“我要同去。”
这种恭敬与乞求也是逼不得已,眼前二人修为要比他高得多,他们若是不想带,莫子占压根踏不进伏魔渊。
现实就是如此,他可在凡人前伪作神灵,但在众仙前,他不过尘泥。
“你?”顾相如颇为好笑地看向莫子占,“你可知,伏魔渊对你这种心神不定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伏魔渊位于一名为“龙盐村”的小村子中心。
那村子临海,应那“海中蛟龙仰息时,会给天下带来福泽”的传言,而深受人皇喜爱,特许广开盐矿,村中富裕至极。
然而那所谓的蛟龙实际上是头腐化千年的恶蛟,在破除禁制后,其上腐肉会散出蛟息,吸引万魔共往,且时常让龙盐村人莫名陷入惊恐,变得暴躁嗜血,并开始无故相互扭打,甚至有人会开始用嘴撕咬,直至把对方咬死,把满口血腥吞咽下去,有如最低等的魔物。
有人撕咬的甚至是他们的亲人,以至于他们在清醒后,不是崩溃自刎,就是再度陷入癫狂,成为众魔最为鲜美的养分,以及诸位魔君布阵的基石。
“你知道你在祭台上成什么样子了吗,撂下这么大个烂摊子让我来担着,你还有脸在这提要求。”
顾相如神态像龇着牙的犬类,恶狠狠道:“恶从心生,万法难定,要是让你去了,你受那蛟息蛊惑,当真入了魔,我可不会顾念什么同门情谊,只会当场碎了你的骨……”
“咳。”听到这话,万衔青忍不住咳了一声,毕竟上一个入魔被同门当众碎骨的,正是她的徒弟。
“祭场上的事既已摆平,就不要再提了。不过仲吕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蛟息一时半晌还清扫不干净,别说是你,随便一个修士进去那,都不会好受的。”
为蛟息所煎是何等滋味,莫子占怎会不知,但那又如何?他一字一顿,言语中带着不容拒绝之意:“请允我同去。”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一阵鸡鸣,旁边那紧闭的纸牕渐渐透出薄弱的亮光,就如……日出。
十方神宗内并无畜养家禽,也从无日出可言。
莫子占醒来后压根没多留意周围。此刻才注意到,这屋子的陈设颇为陌生简陋,而其外头,还能隐隐闻到些许咸涩。
他们分明已经在龙盐村!
莫子占咬了咬牙:“这是在戏弄我?”
“戏弄你又如何?”顾相如不以为意。
原本代舟是不乐意让他们带上这么个“累赘”的,当然,话没有说得那么明显,而是对万衔青说:“启明是难得一见的阵法奇才,勤勉修行,将来必能有所成。要去了伏魔渊,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事了,你可赔不出一个差不多的。”
“修行本就是险徒,你也知道他擅长阵法,但偏偏托最不擅长阵法的我和仲吕去,”万衔青抬头直直望向座上的代舟,“舟姐姐,你在打什么主意?”
她自然不过是个会耍大剑的粗人,而顾相如嘛,向来专攻占算推演,就他们两个去,除非老天额外眷顾,不然估计只能粗略地扫一遍,最后简单地将里头所有阵法都再度从外摧毁一遍。
“……没什么主意,一切随你。”
见代舟退让,万衔青也没继续追问,撂下一句“放心吧,看在星玄的面子上,我不会让他出事的”,就头也不回地走出紫薇殿。
此事不宜拖太久,莫子占昏迷不知何时才会醒,所以万衔青直接把人给拎去了龙盐村,想着反正他要是不乐意进伏魔渊,也能自行回十方神宗。
仙魔战后,伏魔渊由各仙门派修为上佳的弟子轮流看守。一来是想清扫龙盐村的魔障,二来是要防止渊内残留的魔阵生变。
因为有万衔青在,他们很快便被放行。
莫子占落在最后头,定神看向面前零落一地的碎石,顺着其间灵脉仔细观摩,直到走入许听澜身殒之地。
此处的布阵方式,与陶齿村内的很像。
同样并非用魔气绘制,而是动用了妖言土,只不过妖言土的数量是陶齿村的百倍有余。
在蛟息的掩盖下,本就善于藏匿的妖类化作细线与土层融为一体,若非本就熟识魔阵排布,知晓动用灵识去一一找寻分辨,纵使修为再高,将残阵复原,更谈何解析。
且陶齿村的阵法是夺舍下藏复生,而此处,则像是一个等待猎物的陷阱。
表面覆着极为醒目的九重杀阵,即使被愚思所毁,只余下已然分崩离析的深厚岩土,但残存的魔息依旧极其浓厚,而其下,以阵压阵,还藏有一道“血涂大阵”。
莫子占一遍遍用指尖在手心划出凝神静心的符咒,咬牙施术,顺着灵脉逐一将碎石拼合。
然而未等他弯身拾起第三块碎石,就有人先一步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腕,被他以极快的速度躲开,指尖只堪堪搭在碎石上。
“莫师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可要休息一下?”
“您是?”莫子占面展笑意,不动声色地将碎石抽离。
“我是千脉门下的药侍。”
那人回以一笑,笑得却很是难看,面容惨白,额角渗有细汗:“我派清理出了一块无骸之地,并由门主布下百草结,可勉强用以抵挡蛟息对诸位道友的侵扰。”
蛟息对莫子占这等残生种影响极大,每吸入一分,都像有爪牙撕咬在神识上。
而对其他仙人也非全无影响,一踏入其界,就会让人感觉置身于一座熔炉间,即使用术法将五感闭锁,也难敌那燥热的气息,在此处久留,轻则头晕目眩,重则或引心魔。
故而在此地彻底被净化前,来此看守的弟子最多只留六日。这六日里,可以以医仙宣心落下「百草结」作为庇护,好平和心绪。
“有心了。”莫子占将碎石放下,缓步朝不过十来步远的无骸之地走去,见那千脉门弟子亦步亦趋跟着,开口问道,“还不知道友姓名?”
对方闻言,轻念了一个古怪的单音。
莫子占脚步一顿,又问:“抱歉,方才未能听清,不知可否再说一次?”
“冯皋。”
是个与他头一次回答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音节,但莫子占却能一下知晓他的用意。
他开头所说的,是一句魔语,意为他得了帝鸠授意,在此办事。
莫子占眯眼望向冯皋,眼中笑意深了几分。
往日若是碰见其他残生种,只会让他觉着麻烦,但今日恰好,他正愁不知该如何将这阵法的关键透露给万衔青他们。
魔与正道修士布阵的本源不同,魔阵的阵脉多以修士难能辨析的魔语书写。仙门典籍中关于魔阵的记载,往往只局限于破阵之法,鲜有详述布阵之术。
要是开诚布公地说他已经发现阵脉的关键所在,莫子占定会招来顾相如的质问,他解释不清他为何会通晓魔阵与魔语,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决计不会犯险的。
莫子占轻笑问道:“不知冯师弟在此处多久了?”
“七日。昨日本来该由师兄替我的,但他身体抱恙,为了能及时修补百草结,我就只能多撑些时候。”
千脉门以医为道,少有与魔正面交锋的时候,所以伤亡也远比其他仙门要少,总不至于折损到需要让同一位弟子来伏魔渊镇守。
莫子占心念微动,他面上却不显半分,只客气道:“是辛苦冯师弟了。听闻百草结为千脉独门术法,能涤清世间大半浊气,不承想施展起来是如此麻烦,还得不时修补。”
“辛苦论不上,我大多时候不是待在外头,就是守在百草结内,还是能撑得住的。”
冯皋说话时有气无力的,也不愿多言,转而问:“倒是莫师兄,你们此番突然前来,是星玄仙尊的招魂仪式出了岔子?”
莫子占眸色一暗,还未回答,就看见顾相如捂着鼻息快步迈入百草结,他立即高声问道:“仲吕仙君,可有眉目了?”
说完,又同时有备无患地往后退了两步,与人拉开距离。
果不其然,顾相如听到这话,手猛地一甩,指向莫子占的鼻子。要不是他步子拉开得够快,那晃起的宽袖很可能就要甩到他身上去。
“你阵方造诣不是能跻身宗门前五,怎还反倒问上我了?”
“魔界阵法奇诡,我接触甚少,只知能剥师尊魂魄的,必定不是石表那九重杀阵。”
莫子占话说得平稳,但声量却不小,能叫周遭的人听得分明。
“这需要你说?依我看,杀阵下应该还压了一阵……但那阵压阵藏得深,我看了半晌,都没找出灵脉来,也不知是不是被彻底废用了。”
顾相如说着,见莫子占还是一脸温吞样,莫名来气,狭长的凤眼里添上了露骨的不满:“算了,一日解不开,那便三日、十日……既然你非要跟来,就一块耗在这,别给我有怨言。”
当真如此是最好的,但莫子占这些年没少在这位仲吕仙君嘴皮子底下挨骂,也多少清楚他的为人。
在他眼中,往者可忆不可追,死人没生人来得重要,就算嘴巴淬了毒,可一旦莫子占受不住蛟息,第一个开口说要离开伏魔渊的,也必定是他。
莫子占说不准自己能撑多久,所以他的时间不算多。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知悉顾相如的脾性。冯皋猛一低头,将神色掩在暗影中。
莫子占仅用余光扫了眼,又道:“帝鸠既设法藏阵,必定是为了令师尊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可我闯入伏魔渊时,师尊分明还有一息尚存,会……念我的名字。”
他一合眼,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许听澜一身血污向他探手的画面,细节到哪怕是他眼睫的轻微颤动,都能完整地复刻出来。
许听澜当时,不可能已被夺去魂魄。
顾相如颔首,示意莫子占说下去。
“伏魔渊四处一直有人把守,就算有蛟息混淆,寻常魔类应当也是不敢自投罗网的。所以我想,若当真有阵压阵,那或许会是个闭合阵,且阵内定是暗含杀机,入血前为死阵,囚魂后亦是死阵,除非外力破之,否则有进无出。”
莫子占留意着冯皋的神态,继续道:“如此一来,帝鸠只要保证阵法不被复原即可。或者,它会安排魔物来寻时机,直接灵脉摧毁,一劳永逸。”
顾相如打断道:“怎么越说越颠三倒四,前面方说不会有魔自投罗网,又怎么将灵脉摧毁?而且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不是要把灵脉给探出来。”
才往这边来的万衔青话只听了一半,应和道:“仲吕说得对。”
比起歇息,她更像是前来催促的,脚步还没停稳,就念说:“喘息够了就继续去查探,受不了这鬼地方。”
莫子占垂眸,温顺道:“前辈教训的是。”
动身前,他刻意与冯皋对视了一眼,似是在有意传递些信息。
冯皋驻足不过半刻,就被另一位千脉门弟子唤去进行百草结的例行修补。
他应声掐诀,神思却一直晃荡着莫子占的话。
他知道,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
帝鸠的警惕心极重,没人能完全得到它的信任。
平日里就算是发号施令,也不会说得太明确,让人摸不透它到底想做什么,
这回帝鸠给冯皋下的指令也是仅有一句“盯着别让阵法为旁人复原”,与莫子占所言一致。
盯着不知要盯到何时,所以为何不像莫子占说的那样,直接把灵脉毁掉?只要毁了,就不可能叫旁人复原,那他也不必在这里受蛟息的折磨。
凹陷进去的皮肉在倾诉着他的疲倦,偏偏这些天为了不被换走,他还要强撑说自己无碍,怎可能无碍!
他都快痛死了。
可他修的是医道,对阵法一窍不通,怎么毁那灵脉?
不对,他想起莫子占拼起的那块碎石,耳边似是传入一阵耳语:你怎会不知呢,我不是拼出来给你看了吗?
冯皋往侧边望去,万衔青他们正往大阵另一侧走,像是莫子占在有意为他引开这些容易坏事的大能。
他与其他残生种也这般配合过。比如他们曾合力编织了一个局,让众人误以为他的师兄医术不精,害死了人,才道心尽毁,为心魔所戮。
心神不定间,手中的动作已先一步替冯皋做出了抉择。
原本应当注入百草结的灵力一转,瞬间改向了十几步开外的大阵碎石上。
“危。”一声又轻又快。
眼见着冯皋的灵术就要直接将那三块碎石给粉碎。
然而,一只身披月色的燕子不知从何处飞出,轻轻一衔,有如能将他的木系灵法当成枝条衔住般,一瞬化解掉他全部的攻势。
冯皋眼眸大睁,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人抢先了一步:“你这是在作甚!”
大阵对面,莫子占手中不知何时已比出请神印,神主危月燕绕回到他身边,嘴上还叼着那三枝木系灵法。
而伏魔渊内其他人的目光也尽数落在了冯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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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血涂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