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能使三月繁花羞。
可惜错了。
即便瞳雾并未尽数散去,莫子占也仍旧很快意识到,错了。
很多人都觉得星玄仙尊处事冷淡,不好亲近。但他知道,许听澜很体贴。
能洞察如若话说得不够明白,他就会不知该如何动作,所以自那日从牙山城回来,许听澜每句话都会说得很清楚,再没“疏忽”待他。
也会洞察他极不喜欢旁人触碰,所以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摇,嘴上还喋喋不休地喊:“启明师弟,你怎么了,快醒醒!”
将人扰得心烦。
莫子占缓醒,面前的人并不眼生,但他也不完全认得,霎时庆幸起自己的意识回笼得够快,没有在迷糊间喊出那声“师尊”来。
他坐起身,没再去看身旁那人,含着半点惺忪将袖子抽回,依照着对方的称呼,回了句:“我无事,烦师兄担心了,不知是有何事?”
“啊……我来寻你是因为,因为……对,星玄仙尊的遗体在招魂前还需沐浴,所以来问问你的意见。”
凡间有“大小敛”的习俗,会为亡者复魂、沐浴、饭含等。
其中“小敛”是在亡故的次日早晨,要为逝者净身,穿戴好衣物,好维持逝者的体面;“大敛”则是在逝者亡故的三日后,将已裹好的尸身放入棺材、盖上盖棺的仪式。
十方神宗的习俗略有不同,因不怕尸身腐臭,所以会干脆将“大敛”安排到七日招魂前。
那师兄见莫子占脸色愈差,想起方才进门时,他倒在地上用力掐自己脖子的情景,不由担忧道:“不如你暂且歇息一晚,我来时遇到洛落师妹,她说她可以帮忙,不如此事就交由她去……”
“不!”莫子占遽然一吼。
他吐出一口浊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绪,道:“我无碍,此事便不劳烦洛师姐了。”
那师兄还想继续劝点什么,就听莫子占不容置喙道:“师尊十年谆谆教导,于我恩重如山,我自当尽弟子本分,亲自为师尊处理好余下的任何事,师兄……莫要再多言了。”
话说到这份上,且窥春洞外有结护,眼下除非莫子占应允,旁人根本硬闯不得,那师兄也只能由着他去,又念了几句“注意身体”,宽慰道:“事已定局,星玄仙尊此番为苍生就义,你当……释怀。”
释怀?
“嗯……”莫子占勾起唇角,理了下衣冠,抚顺那勾了几缕发丝的阴阳鱼佩,既像在刻意显摆身上的华美,又像在端正出素来平善可亲的仙尊首徒模样。
“星相有云,万般生灵各有其命,皆是定数,神明尚难移之,更何况仙者,我……自是会释怀的。”
只是还需要点时间罢了。
被“大敛”这事逼着,莫子占总算踏入了窥春洞。洞内同样绕满枝桠,却缺了洞外的梅色,枯白静谧,一眼过去死气沉沉的,一如卧在正中的冰棺上的许听澜,虽看上去只像在熟睡,却全无生机可言。
莫子占半垂着眸,冷眼俯看这躯体,好一会才规矩地施展起净身术法。
凡人难逃生死,而仙人如若不飞升成无上天神,依然难逃生死。
三百年前,皇城突降陨石,其表镌刻咒文,判言道,往后千年乃是飞升之大期。
一时间,天下修士皆纷纷猜测起这“飞升之人”会是谁。十方神宗的春来仙尊?长鸣剑山的剑豪万衔青?千脉门医仙的宣心……枚举之人足有十数,其中呼声最高的,乃是当世第一的星玄仙尊?
然而,这最有可能飞升之人,却归了凡尘?
莫子占嗤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尸首,越发觉得所谓的星玄仙尊并不如外边传言般无人能及,反倒孱弱不堪。
居然就这么死了,真可笑啊,许听澜。
莫子占指尖抚上眼前人的喉结,其上并无活人该有的吞咽滚动,恶念似春草蔓生。
身为魔物,他知道太多让人死了也不得安生的法子。
许听澜的尸身就在他手上,他是不是可以在招魂前将其魂魄强困在躯体内,再以术烧炼。如此不出几月,就可以炼得人器,做出一具供他赏玩的尸偶。
这主意似乎不错。
皮相生得好,就该成为任人驱使的玩物。忘记具体是哪只蜚蠊,曾经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许听澜的皮相也很好。
莫子占唇角勾出笑:“谁让你死了,就算被作践,也是你应得的。”
他指尖顺着喉结一点点往下移,最后一下握住了那脖颈,食指描摹着那下颚线,让他难以自控地想要用力,想要将这皮表扭曲变形。
可又一下惊骇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尸偶无悲无识,日子久了还会开始腐烂腥臭,连残生种都不如,他……舍不得。
莫子占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沿着下颚,抚上那张极少人能得见其真的面庞,眸中漫上几分痴迷。
像许听澜这样的人,就应长居紫薇天位,倚听波澜起,不扰明净心。
他着实舍不得。
不,不对,不应是舍不得。
莫子占猛地抽回手。
只不过是因为真要炼化星玄仙尊的话,定是无法不留痕迹的。
十方神宗多的是比他修为更高深的修士,一旦被发现行此邪道,他根本不可能逃掉,区区一具尸偶,不值得他豁出性命。
莫子占想着,忽然颓了一身力气,跪到冰棺前,许久才轻轻捧起许听澜那近在咫尺的手。
“你不值得……”
他呢喃着,眼下尽是那极其好看的骨相,似是受到蛊惑般,唇覆了上去,落在那苍白的指尖上。
从指甲尾部,一路向上,甚至忍不住在那指节处小咬了一口,又一口,落下转瞬即消的牙印,而后继续一点点往上,亲吻在手背上。
果真除却温度,与以往并无不同。
窥春洞内现下只有他一人,所以就算这样做,也不会有人斥他无礼,不会有人令他当守弟子本分,不可存非分之想。
用不着去担心,会因此而被许听澜所厌弃。
一个死人,凭什么去厌弃旁人?
脑中所思所想错乱纷繁,与他的筋骨断联,无法制止,甚至在暗自催促着他的动作,放任他用指腹从许听澜的腕部,一路抚至指尖,最后与之十指相扣,让那触碰间传递而来的寒意,凝出幻象,在他眼前勾勒出两道熟悉的身影。
又是曾经的自己,又是曾经的许听澜。
那好像是莫子占入门的第六年,借着被星阵难住的理由,他赖在许听澜的书房里,一赖就是大半日。
他那会总不能专心下来,总是忍不住用书卷挡住大半面容,独留一双眼睛不带偏移地窥觑着不远处的仙人。
斟酌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师尊,我近日在看的这册医方上有教如何听心,我就学着也去听了好几次,发现你与我的心脉颇为不同。”
说着,他指节叩在实木案上,分别模仿起他与许听澜的心跳。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规律而平稳的,总是许听澜的心响。而那聒噪而混乱的,则是莫子占自己。
“书上说,如若两人相近,心脉许能达成同轨。弟子总是焦躁,而师尊总是平和。所以想着……若是能够坐得与你近些,或许此时也能再心静些。”
他轻声言语着自己的诡计,和多半会遭训斥的逾矩。心里甚至很是得寸进尺地补充:若是能抱住,那便更能心静了。
“也许是会让我心生躁虑。”
许听澜视线落到旁边那不安生的小徒弟身上。
“师尊还会因我而躁?”
莫子占口出狂言惯了,一时间没能刹住,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来了,赶紧将整张脸藏回书后,又忍不住抬眼探看。
然而当时许听澜未曾作答,正如此刻。
莫子占俯身上前,就着那相扣的十指,仰身抱住睡卧在他面前的许听澜。
“师尊,弟子抱住你了。”
“弟子的心脉还能与你同轨吗?师尊会醒过来吗?还是……我会因此死去?”
莫子占问着,神情一如他以往向许听澜请教星学玄法时。
“我还不想死,所以……你活过来,好不好。”
好不好?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窥春洞内,仅有枯枝横斜与无尽寂寥,仅有……冰棺上,那魂不复归的故人。
长久的静谧让莫子占全身不住地战栗,分明体内的魔气并未肆虐,可他还是无端地觉得好疼,像被刀剐着心脏,阻塞着血液,将他整个人禁锢在一片混沌中。
都说魔不长人心,不懂人情,所以才会肆意妄为,残暴凶恶。
那他现在这算什么?
潜藏在心隅最深处的离经叛道,伴随着心跳的律动,以及怀中的冰凉尽数浮出,零落成一地的残渣,生出毒芽,刺得他浑身发疼。
他其实挺喜欢许听澜的。
喜欢听许听澜为他答疑解惑,喜欢看着许听澜读卷,哪怕会一坐便是一日,不落分毫注意在他身上,他也依旧喜欢。
只要能待在许听澜身边。
“可是弟子为何要喜欢一个死人?”
“死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你说是不是?”
他揽着许听澜的手收紧些许,神色木然:“为人师,不应解弟子惑吗?师尊回答我,回答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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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招魂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