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降世需渡劫难、成功德。其中惩治恶人,乃上善」
「第一善,王力,屠户之子,不识好歹,辱骂贤德,当夺其智,再毁其貌」
肖村长曾为了让王力家能积攒功德,让屠户半价卖肉给他来筹办他父亲大寿。结果王力却恩将仇报,拿着扫帚赶人,还破口大骂,闹得很是难看。所以他请鹿大仙惩治了王力这“恶人”,让其变得痴傻不堪,对他言听计从。
可他还是不满意。王力分明是“恶人”,却长着张俊,受邻里爱护,而他这等“大善人”却要被私下置喙,实在有违天理,所以祈求“鹿祖”再度替天行道,让这人身上长满疮疤。
在此之前,他还支使王力去把其他得罪过他的人一一引至家中,给「善事录」多添了五笔……
「第七善,刘紫儿,阴命夺阳,顽劣不驯,当祭水杀之,未成」
正是莫子占他们今日救的姑娘。
当年,当年肖村长的孩子胎死腹中时,村里有另一个女娃诞生,名叫刘紫儿。
后来有个黑脸算命与肖村长说,刘紫儿八字阴极,出生时把他孩子克死了,还成了阴煞,坏了祖灵,让他霉运缠身。听到这话,一怒之下,他便唆使刘紫儿的表弟把他们家给点了,却没想到刘紫儿命大,居然从火海逃了出来,让他这口气至今没能咽下。
“哈……”
莫子占一笑,并未对那「善事录」加以评价,只颇为嫌恶地拨开,直到能彻底看清妖言下的阵法。
那“鹿大仙”倒没完全骗人,此间有一道还未成型的夺舍术式,只不过很拙劣,几乎不可能对修士奏效。而夺舍术式下,居然还藏着一个废阵。
布法让莫子占莫名熟悉。与当年代飞迭所尝试的以物缚魂,来求死魂复生有相似之处,但更为完善,也更为阴毒,整体更接近于许听澜所藏手稿中的记述。
那册手稿,据说出自一个姓“柳”的剑修。
“若要落成,当以血亲招魂,以人魂为祭……”
依照手稿所写,再看这废阵的灵池,说不准到底需要献祭多少人魂,但肯定不止「善事录」上的七个,若是他们今日没有来,指不定还要祸害多少人。
“无聊。”
莫子占合上眼,快速在妖言土的妖魂上盲画出囚妖阵式,如愿地将其收拢进灵囚中,凝成一块指节大小的黑色石子。
而后一改先前温柔的态势,猛地一手将其从陶塑中扯出。
“你是我的了。”
刹那间,幻象尽数破裂,一声叮铃脆响过后,莫子占睁开眼,面前又变回了跪伏着的肖村长,以及在他脚边摊开的字联。
其上大字分外显眼。
「毋以公道遂私心」
“是,是鹿大仙吗?鹿大仙?鹿大仙!”
肖村长的声音如叫魂,和幻象里的铃铛一样惹人生厌。
但莫子占并未显露半分厌烦,反倒笑容明艳,并未应下,也没否认,只问:“汝所求何事?”
语未详尽,肖村长的脸上却泛出了潮红。
真仙此刻在他眼中虽衣裳如旧,但面容却极其陌生,让他认定这就是他所期盼的鹿大仙。
“我……我,鹿大仙,您是我唤醒的,您会实现我的愿望,对吧?”
肖村长又叩拜了两下,就着跪姿向前挪步,嘴里絮叨起他那成堆的庸俗愿望,他想要金银满山,想要万人景仰,想要千秋之岁……
想要“仙人授我身!”
他高呼,却不知眼前的“鹿大仙”压根没认真听他愿望,把玩着手中的妖言土,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开口:“把手打开。”
这命令一落,肖村长即刻跪伏着将双手张开,血液模糊了一片,但还是能依稀看见掌心上的纹路。
肖家祖上确实出过凡心未净的仙君,曾亲自返乡赐福,为子孙种下一道护身印记,保佑他们命线长顺。如今,虽然仙君已逝,肖家气运也被霍霍干净,但那道印记还在,要是有人伤及其性命,极有可能会遭反噬。
这可难办了。
若此时师尊也在此处,会如何?
师尊会惩戒这人吗?
如何惩戒?
是不是会说万物皆有法,众生皆自然,凡人自有命数,这人本就是被妖类蛊惑才犯下错事,他们路经此地,只需将妖类收服,避免此处日后再生异相便足够了……
不,不会。
师尊不会容许这人继续逍遥的,也不可能怵这小小的印记,说不定甚至会持着一身公正,直接将这印记拔除,再让这人受到凡间律法的惩治……
诸多猜测将脑海占据,莫子占一愣,脸上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痕。
从前为了苟全性命,他做事前总会刻意迎合许听澜的喜好,去考量仙尊的行事风格,日积月累下来,竟成了一个习惯,一个让他尤其恼怒的习惯。
可现下分明没必要了。
他没必要受许听澜的桎梏,没必要继续披着那乖顺懂礼的外皮。
其实说到底,肖村长害的人不是他,或者说害成功的不是他,而他自问也没有那样的好心,去替旁人主持公道。
可……他今日恰好过得不痛快,所以也不想其他人痛快。
正好有这么个恶心东西在他面前爬过,他可以简单、粗暴、尽情地去宣泄暴戾。
莫子占浅笑抬眸,俯身凑近肖村长,却分毫没有触碰到对方。
既是大劫,应当不怕往上再添一把柴火。
师尊,弟子想得对吗?
莫子占指尖轻悬在肖村长手里那小刀的上方,额饰的阴阳鱼佩轻晃,引出细碎的合奏。
“想福泽永续?”
肖村长兴奋地点头。
莫子占笑意加深,动作很慢,很柔,却又不容抗拒,勾起指,让那还留有血迹的小刀从肖村长手里脱出,完全悬于他的掌心下。
他压着声,似耳鬓厮磨般轻缓问道:
“想修得善缘?”
肖村长肥厚的嘴唇张开,嘴上忙道:“想!求鹿祖成全!只要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做!”
“好。允了。”
莫子占声音轻慢,如同缈缈仙音,悠扬得让肖村长感觉他正漂浮到云霄上,似是能看见他成仙后的快活场景。
不用跟愚昧无知的村民待一起,不用再理会热气冲天的陶窑,更不会再有人胆敢嘲笑他肥头大耳,他可以拥数不清的黄金美玉,享不尽的荣华,以及永恒的寿元。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抹寒芒在他眼前闪现,刀面映射出莫子占的笑颜,带着凌虐他人的快意与舒爽。
“啊!啊——你做什么!”
梦中的神仙场面在刹那间破裂。
他迎来的,不是有鹿衔飞升,而是子孙根处那长久不断的钻心疼,是他身上如注流出的血液,以及从他喉间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将耳边的一声呢喃淹没:
“师尊,弟子这般行事,你可会来斥我、罚我?”
莫子占嫌弃地将浸满血的小刀甩到一旁。
“可惜,你来不了了。 ”
与此同时,在村妇家,山药精叉着腰,瞪眼看那不过六岁大的小屁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模样那叫一个凄惨。
“我有这么吓人吗?”它难以置信。
“哎呀!对不住,她比较怕生。”村妇把小孩拉到身后,连连躬身道歉。
她丈夫因病早逝,只剩她一人拉扯孩子长大,所以纵使有个窑口,日子也依旧过得紧巴巴的。
而踏上修途,就意味着哪怕资质欠佳、一无所成,也能再不用担忧柴米油盐、天寒地冻。
所以村妇就想让她孩子也碰碰运气,求个仙缘。谁知这倒霉孩子一见仙长就哭,把她满心念想击得粉碎,只能无奈地拍着孩子的背,轻声哄道:“算了算了,妮子就一直待在娘身边不走了哈……”
孩子院里哭得热闹,就连在里屋的刘紫儿都忍不住稍稍抬头往窗外望了一眼。
但也仅是一眼,很快她又重新低下头,继续静静摩挲着手中的龟甲,许久,才低着头哑声开口:“他……走了?”
“他?”坐在刘紫儿旁边的代飞迭不解,而后又了然道,“哦!你说启明师叔呀。”
如若陶齿村的冬涝当真是因牙山冰层被凿穿才导致的,那必定不是人力能为,她道:“探寻根底、除恶务尽是我们仙家的分内事,所以启明师叔是去处置妖邪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妖……妖邪?”刘紫儿抖了抖,不安地问,“会不会有危险?”
“哈?这是什么话?”代飞迭脸上的疑惑比方才更甚,“我本事小,要是换我去,或许还说不定,可启明师叔不一样,他是星玄仙尊的弟子,凡涉及阵法,在他面前都跟玩似的,能有什么危险。”
还不如担心那什么村长危不危险呢。她心里嘀咕。又想启明师叔处事向来与星玄仙尊一样利落妥当,于是认真道:“反正出不了乱子,很快回来的,不用担心。”
“……嗯,”默了一会,刘紫儿又问:“像我这样,真可以……修行么?”
“为何不可?”代飞迭歪了歪头。
她自出生便在十方神宗,没经历过太多的事,故而实在没法共情刘紫儿的顾虑与纠结。
“我这样太难看,也不会字,没本事……”
因遍布全身的烧伤,刘紫儿没少在村里经受白眼。这么多年,人人都对她避之不及,唯有那村妇会臭着脸说明器烧不过来,别人又嫌晦气,才聘她去做工;也只有那村妇相信,当年大火,并非像她生母说的那样,是她乱玩柴火才把家给烧没的。
遭受的白眼太多,以至于她根本没法相信,她当真撞到大运,能去往仙门。
山药精刚摆脱哭闹的小孩,进屋就听到她们的对话,直截了当地开口:“谁都是从没本事到有本事的,没什么不可以。”
“我还山药呢,一个控制不住,手脚就会变成这样,”它挥了挥自己灰褐色根枝,“仙门不比凡间,你说那些都不太重要,最重要的是修为和心境。”
它下意识还想说,能碰上他们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但又一下把话给咽了回去。
毕竟这简直就像在说,人家是遭了厄运才换得仙缘。这太缺德了。因祸得福只是慰藉,不能真当成福分。
山药精转而道:“还有你肯不肯下苦功。”
“就比如说我们小师叔,我是看着他入门的。他刚入门时,还被骂过没见识啥的。小师叔自然是不服气的,可见识这玩意得用时间去积累,得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事物。小师叔说自己平日里要陪着师尊,没法去行万里路,所以就改去读万卷书,不仅玄门经道,还有无数奇书怪本。”
“才不过短短十年,小师叔就已经比宗门里绝大多数人都要懂得多了。”
刘紫儿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听进去多少,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问道:“你看着他入门的……那为什么,会是师叔?”
山药精咳了两声道:“我们宗门里的辈分复杂得很,是会有这种情况。不过除非认识,一般来说,我都是看见年轻的就喊师兄师姐,老的就喊师伯师叔,像洛师伯说的,只要别喊得人畜……呸!男女不分,就不会有人责怪你,他们自己可能都分不清。”
“真有人会分不清男女吗?”代飞迭问道。
山药精挠了挠头:“有吧,反正洛师伯说挺多人分不清的,总会喊错。”
“真的假的?”代飞迭有些难以置信,嘀咕道:“我怎么只听过有人把仲吕仙君喊成‘小狗仙君’被狠狠骂了的……”
“哦!对!有个狐狸长相的男的,丹凤眼,大概这么高。”山药精满脸惊恐地比画了下,“谁见着了必须规规矩矩地喊‘仲吕仙君’,他可凶了。”
就着这话头,两人叽叽喳喳地开始“抹黑”起那位如同阎王般的仲吕仙君,又顺着话头,左一言右一句地讲起很多十方神宗的琐碎事来。
其实说的都不过是每日重复地上下堂家,钻研玄法,可这也已经是刘紫儿曾经不敢奢望的。
她安静地在一旁听着,又搓了搓手中的龟甲,脸上总算浮现出少许的笑意。
这笑意很快就被代飞迭给捕捉到,她问道:“你是想跟我们回去了吗?”
刘紫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代飞迭立即喜笑颜开,拉起她的手腕,带她走到窗边,指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朗声道:“既然如此,那你趁现在,得多看两眼这天。”
刘紫儿听话地向外望去,蓝白相混的天际相比她平日所见并无不同。
“不然等晚霞显现长庚,你可能就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有机会再见这白日青天了。”
说完,代飞迭想起刘紫儿并不懂星名,解释道:“哦!夜幕降临,世人能看见的第一颗星星,即是‘长庚’。”
“星星?”
刘紫儿此时还不明所以,直到不久后,她踏入十方神宗的地界,亲眼看到,那横遍山野的漫漫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