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沉今夜的灵魂一直沉在江里。
她就那样恍恍惚惚地把这两个“声称没钱住旅馆了”的美丽幻觉带回家里,让她们住自己房间自己睡沙发,还一人一杯冰冻果汁伺候,吸管帮她们摆正。
她准备去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个名为苏湫的幻觉直接一个大跨步挡她身前。
“喂,椰子灰,问你个问题啊。如果我们真的是幻觉,那还要睡什么床呢?我们睡地板不也一样的嘛,反正都是幻觉,你还收拾房间干嘛?”
她还是叫着她的网名,笑着问话。
冬沉想起她把苏湫的身高设定得有点高了,她得费着劲抬头看她。
远处坐在沙发上喝橙汁的夏南清看着这边,开始咬起了吸管。
“你们不是幻觉了……你们是梦。”她看着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如果明天就会醒,那我也要照顾好你们,对得起自己。”
“行。”苏湫挑了下眉,冬沉这才发现她细微的表情里潜藏着“那个人”的灵魂。
她过去一直逃避这点,她曾无比恐惧过往的经历污染她的文字,却不曾想岁月如年轮,苦乐不曾显露,却永远深藏其中。
于是她快速避开视线,往左一步绕过苏湫向卧室走去。
然后,她听见了身后的苏湫轻声低语:
“可是,你又完全对得起你为我们书写的命运了吗?”
冬沉没有勇气再去回头。
远处的夏南清,把吸管咬得嘎吱嘎吱响。
·
冬沉一件件地把自己的东西往外拿,在她拿到笔记本电脑的时候,又被夏南清一把堵在卧室门口。
一天被堵两次,冬沉只觉得自己撞了大运。
而夏南清只是听着苏湫在一旁浴室里洗完澡关水的声音,恍惚间思索自己这个动作好像做得有点过于得心应手,她这么多年到底堵过多少个自己看不惯的“想要接近苏湫”的女生了?
但说到底,这不都要怪眼前这个造物主?
“喂,我跟你说啊,”夏南清一手撑着门框,平视着冬沉,“不许,喜欢,苏湫!听见没有?”
“我、我吗?”冬沉困惑着拿一只手指向自己,脸红了起来。
“不是你还能是谁,而且你脸红什么?你是不是没安好心!”夏南清急了,伸出一只手猛点冬沉脑门,她生怕这个造物主知道某一面她也不知道的苏湫,那样她的竞争力将被大大削弱。
但她点了两下就点不下去了,她开始思考“竞争力”这个词汇本身。
这在过去是从不会出现的问题。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冬沉捂着被夏南清给点痛了的脑门,“我天生就容易脸红,我可能是觉得你刚刚那样找我说话很可爱,才会脸红的……抱歉。”
“哈?你还同时喜欢我?三心二意,恶心!”
“没有!准确地说,我是喜欢你们两个在一起,我喜欢你在我面前表现出的喜欢苏湫的样子。”冬沉尽力把话说得清楚,“我是喜欢你们,才会写以你们为主角的爱情小说的不是吗?我怎么会拆了你们呢?对,我是喜欢你们,在一起的……”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地方开始变小。
“总、总之,希望你们两人结婚的人真的非常多,其中也包括我。”
“结婚?”夏南清一听到这里,原本冷着的脸如花朵绽放般春光浮现。
“哦哦,也就是说,你是我们的fans吗?”
“对,头号fans。”
“哎——呀——,话说开了就好了嘛。”夏南清一把搂住冬沉的肩,“那你要支持我们哦。”
一旁的浴室门咔嚓一声打开,夏南清算是发现了,苏湫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把澡洗好。
“你这架势,不会又威胁人家了吧?”苏湫擦着湿答答的头发问她。
“没有啊,话都说开了,我们现在是好搭档啦。”
“那她发抖干嘛?”
“哪有……”夏南清刚想否定,手臂上就真的传来了颤抖的感觉。
“没没没,没什么的,我不是在发抖,我天生就爱抖。”冬沉抖着说。
她绝对不敢告诉夏南清,她这样是因为被她搂得太近。她和苏湫是她头脑中所能挖取的所有美丽之物的集合,她多挨一秒都是亵渎。
即便是在梦里。
“哼……”夏南清将信将疑,尽管冬沉极力掩饰,她还是捕捉到了她脸上转瞬即逝的一抹红晕。
不过还好,苏湫压根懒得搭理这些事情,转身就去客厅吹头去了。
于是夏南清也放开冬沉。
望着她战战兢兢的背影,夏南清琢磨着要不到时候在回去前,逼迫冬沉也在书里给自己加个能发抖的设定吧,她还觉得蛮可爱的,挺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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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床上时夏南清还在思索关于关于作者和小说的事情,苏湫建议明天再观察一下,等冬沉那人接受现实了再好好跟她谈。夏南清倒是希望可以尽快处理,毕竟老睡人家家里也不太好。
虽说看冬沉那态度,如果她俩开口,她甚至可以自己搬走,再给她俩续上房租。
“我们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呢……”夏南清望着天花板,思考起了伦理问题。
“不知道,玩物吧。”苏湫侧躺着,背对着夏南清。
她们身上都穿着冬沉准备的睡裙,对苏湫来说有点短了,套在夏南清身上倒是刚好。
“那等说开了,我们就回家吗?”夏南清抛出了个问句,这本质上是一个“如果你知道你的生活只是场演绎,你还要不要面对”的问题。
“回去啊,不然去哪?”苏湫倒是看得很开,“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过让椰子灰把文改好,应该是个大项目。”她接着说道,“不光是剧情,我们的社会、文化、历史,其实我也希望她能改改的,可能还要这里待上十天半个月吧。”
“那等改好了,要不我们玩几天再回去吧?”夏南清突发奇想,很想去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
“行。”苏湫困了,声音很轻。
“你怎么就会说个‘行’?”夏南清往左边挪了挪窝抱住苏湫,想讨句好听的话。
“那就不行。”
这可不算是好听的话。
虽然对她俩的相处而言,这很正常。过去她会安慰自己苏湫能盐自己也是她俩关系良好的证明,放一般人身上苏湫连话都不见得会回。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还是撇了下去,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哪怕苏湫没看,她也不自觉地一直摆着一副讨好的笑脸。
她突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夏南清总觉得这个世界里可能飘散着一种她无法察觉到的微生物,它们把她这个外来者的心扰得很乱,很不舒服。于是她放开苏湫,又凝视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坐起身,穿拖鞋,回忆了一下冬沉刚刚把笔记本电脑搬到了哪里,理两下头发,站起身,往客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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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南清没在客厅看见冬沉。
只看见了个球。
准确地说,是一张被子裹着一个球形物体,也不知道里面的生命体是睡着了还是归西了。
很难想像能有人睡成这样,夏南清甚至觉得这都有了点卡通感。
这沙发把下面的加层放上去后面积还挺大,今天睡前她担心冬沉在沙发上睡不好,冬沉就特意把沙发床张开来演示了一遍。
夏南清把手摊开放在被子上面,能感受到里面微弱的起伏,很好,看来人还活着,她和苏湫的未来还有着落。
如果不是她这样测了一下,那么当她转过头,看见桌子上的水果刀和药的时候,她八成得被吓个半死。
她仔细去看才发现刀是拿来切药的,桌子上还放着半片被切掉的药,一旁的药盒上面拿黑笔写上了“一日半片,安眠用”的字迹,省去了夏南清开灯看说明书的时间。
“可怜的家伙。”夏南清在心里嘀咕。她很少失眠,所以在她的印象里只有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了才会睡不着觉。她过去追苏湫的那些日子里,哪怕被苏湫冷对待了,哪怕被宁柳陷害了,她都只是哭到半夜该睡就睡,第二天一早醒来,又是一位好女。
一位依旧会为爱冲锋,屡败屡战的……好女孩。
夏南清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些评论里说“就喜欢看你被虐”的言论,她觉得无法再等,立马打开了冬沉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
没想到还要输入密码。
她把手指抵在头上左思右想,输入了苏湫的生日加自己的生日。
密码错误。
在放弃前她打算再试一次,于是她换了顺序,输入了自己的生日加苏湫的生日。
密码正确。
她很幸运,就是这幸运来得略微恶心。
她没再多想,眯着眼,打开冬沉的码字软件,复制了一下那一长串的名字,放进搜索框里,在误进了两个全是不堪入目的广告的盗文网页后总算成功进去了之前和苏湫浏览的页面。
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之前看的只是“下半部故事”,于是她又点进作者页面,点开了那上半部的《巴拉巴拉还有三年》,那最初的一切。
她比以外都要认真地看起了一本小说,一个写尽了自己人生的“虚构世界”。
故事从她大学后期与苏湫在娱乐圈重逢开始倒序,文笔很好,那些她不曾注意的表情,早已忘却的动作,全都重新被打捞而起,令她被迫开始回忆。
她觉得自己当时挺不会打扮的,与苏湫的重逢算不上美好,在舞台上也稍显落魄。
但在冬沉的笔下,她多美啊。
她是角落里不起眼的黑蝴蝶,但当作者的视角转向她,当那无数文字都凝聚在她的身上的那一刻,她的翅膀如被阳光照耀,可见鳞粉,五彩斑斓。
于是文中那早已得到一切的苏湫,那人人都爱的苏湫也看见了她,思绪被带回青葱岁月。
校园篇的第一幕,就开始讲述起她家里人的意外,她当时的自暴自弃,她在天台上与苏湫相见的原因。
夏南清很想把这段跳过去。
她跳着,跳着,跳过了她的卑微,她的渺小,她面对身为苏湫青梅的宁柳时的自卑,她轻轻捧起又被打散开来的初恋。那些离别,那被称为“酸甜口”的情节,那孤身一人时,所要面对的一切。
她干脆翻起了章节目录,只想挑一节喜欢的来读。
她发现有一节的点击量比上下章节都高,于是她点进去,只想挖取一点苏湫爱她的证据。
她认出来了,那是22岁时,她还在追求苏湫时发生的事。
当时某黑老大女人天天缠在苏湫身边,她伪装得很好,但夏南清凭着第六感还是看出了这人背景有多不干净,跟这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混蛋在一起,苏湫肯定不会幸福的。
于是她当时打算跟踪那个女人,找到证据,向苏湫揭发她的恶行。出发前她为了以防万一给苏湫发了条消息,告诉她自己要去干点危险的事情,这是为了保护她而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果几点没回来,就去某某街找她。
苏湫回了她个问号,相比过去的已读不回,进步不少。
夏南清当时也在赌,赌苏湫心里有她,赌她会救她。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不会忘。
当她跟踪被发现,被那群打手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的时候,带人前来找她的苏湫就像一道救赎的光洒在了她的伤口上。
当时的苏湫真的很帅,或许对当时笨蛋的夏南清而言,真如那些性别认知障碍的评论所说,叫一句“老公”又有何不可?
但为何,当夏南清再次回忆起那个瞬间,再次看向那一行行文字的时候,心里却不再是相同的感受?
关于她受苦的片段,实在是大多了。
回忆可以选择性遗忘,文字的记录却过分诚实,那些痛感、那些恐惧、那血液流过眼睛的酸涩与刺痛,又重新将她带回那个黑夜。而当屏幕外的夏南清再次把左手放在头顶那个疤上的时候,她会发现,疼痛不减。
她因为那次事件留下了疤,那是她对苏湫藏于发中的爱的纹身,刺骨,永恒。
但她此刻又为什么,觉得好难过啊?
她点开评论区想要寻求疗慰,想看那些爱着她的读者是否会为她献上安慰。
但那热闹的评论区里的内容,却都与疤痕无关。
人们在乎的是感情线的发展,在为苏湫的开窍而感到欣喜,为打倒情敌后,苏湫为她疗伤时那些“涩涩”的肢体接触而感到庆幸。
或是赞美夏南清被虐时的娇弱与可怜,为她献上那带着凝视的疼爱。
呼唤着她的“老公”或“老攻”,快快过来救她,快快过来爱她。
你看她,多可怜,多可爱啊。
为她献上爱吧,爱能止痛啊。
却没人在乎她,会不会留疤。
夏南清不想再看下去了,她分辨不出那些评论到底是爱她,还是爱虐她。
就连最初对这些文字的判断都开始动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滴在了键盘上。
她真的是带着爱出生的吗?又有谁能为她判明。
她合上电脑,再次来到了那造物主的身边。
“都是因为你!”她含着眼泪咬牙切齿,却不敢大声,“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过得那么艰辛。”
“都怪你,都怪你把我塑造成了那样的人。”
“我恨你!”
她一掌拍在了那白球里她认为是脑袋的位置,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却从反方向冒了出来。
“我嘞个姥天娘啊……”吓得夏南清嚷了句家乡话。
她把手护在胸前,看着睡梦中的冬沉哼哼唧唧地调整了下位置,又把头钻回了被窝里。
搞了半天那里才是脑袋,那她刚刚拍的是哪?
烧在心头上的火被一盆名为尴尬的水所浇灭,夏南清沉默地甩了甩手,背过身去关电脑。
她之前开机的时候都没注意,关机时才发现冬沉这台电脑的用户头像,好像是从她俩小说封面里截出的一角。
夏南清不明白,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在回房前拿起了散落在茶几上的半块药片,一口咽了下去。
“那么,晚安了……造物主。”
她不想思考也不想恨了,她只想赶快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她在与现实与文字的争斗里落荒而逃,她快步走回房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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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女主不能厌恶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