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些抱怨情绪,店家却不敢怠慢,赠送的酥酪上桌之后,他便亲自过去。
“贵客今日上京,落宿我店实在蓬荜生辉,请问可否还有其他需求?”
贡士摆摆手,显得有些局促,温声道,“店家服务极好,小生甚是感激,不敢再叨扰你们。”
店家听后放下心来,看贡士像是快要吃饱,便出门唤来马夫,“给贵客的马车备好了吗?”
“放心吧主子,我这就牵过来。”说着,从院外牵进一辆叮当作响的马车。
只见这马车周身桐木作架,内覆有细腻的藏青绸缎,色泽深邃华丽,随马车轻轻摇晃闪烁着柔和光芒。
车辕两侧各立着一匹高大俊逸的深棕宝马,毛色油亮、体态健硕,前蹄高抬微落,踏着沉稳有力的节奏。
车厢之内,更是别有洞天。
桐木的雕花窗扇半掩,柔和日光照进来,映出奢华不失温馨的布置。
柔软的棉垫铺满车厢,上绣有寓意着登科及第的繁复图案。车厢一角摆放一套精致茶具,配着素淡的花样茶点,甚至还有一碟瓜子。
马车发出的叮当声,源于车顶坠着的五个迷你版文昌塔样式的铃铛。
这些铃铛由青铜铸造而成,塔身层次分明,每层塔檐雕刻着细腻云纹,随着马车缓缓前进,铃铛顺风摇晃出清脆响声,悠扬而深远。
文昌塔自古以来便是象征着学业有成、文运亨通的宝物,将其形化为铃铛,实在是别出心裁,更应了前去丰京观放榜的士子之心。
那贡士见得客栈门口停着的马车,心中大喜,他转身向着店主深深一揖,眼中竟沁上些激动的泪珠。
“您有心了,小生不胜感激。店主高义,在下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成,定当厚报!”
店主肥腻的脸上扯了个滑稽的笑,缓缓道,“这都是我们家主人的主意。看您才华横溢,今日必将一举得魁,到时候别忘了回来小店,让我们也都沾沾您的喜气啊!”
两人又是寒暄几句,见时辰紧张,清隽贡士才上车,小厮赶着马车渐渐远去。
瞧此情形,有昨日与他同进客栈的客人在一旁窃窃私语。
“你们知道吗,我昨天跟他一起进店,这可不是一般人。”说话之人半捂着嘴,看着像是不敢背后嚼人口舌,实则没有压声,仿佛故意让周围贡士听个清楚。
“哦?兄台这是何意?”果然有人围坐过来,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我特意观察了,从他投店到今日乘车离开,没有付给店家半分银子。”
“这金榜客栈可不是发善心的地儿,还能让他白住不成?”有士子持怀疑态度。
开始发话的那位自己也摸不清是为何,他只能撇撇嘴,却是亲眼所见,那小厮进门亮出玉牌之后,店主就主动让人收拾了一直不外租的东上房。
……………
贡院西街,洛元停下脚步,可不仅仅是因为打了三个喷嚏。
她站在街南侧,对过便是丰京府丞李志的府邸。
这宅子坐落在贡院后街,离翰林院和文庙都很近,算得上是有钱难买的“风水宝地”。
府邸由青石砌成高大的院墙,墙面雕有祥云瑞兽和山水花鸟,栩栩如生。
宅子大门巍峨耸立,两尊石狮子傲然挺拔,脚下各自踩了一只绣球,不失俏皮,又一左一右守护着主人的安宁。
门楣挂着的棕褐色牌匾上书有“李府”两个金粉大字,听说这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由李志儿子年幼时写成。
“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的,快点收拾收拾,为娘今日要随你同去看榜。”墙内传来妇人焦急的声音。
“娘,我自己去便可,无须劳您劳顿。”
“劳顿个屁!过了这条街转个弯就是贡院,你娘我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跑起路来你都不一定能撵上我。”
说罢,妇人提起裙子,蹭蹭蹭加快几步,她接着道,“你爹今日上朝前,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寸步不离跟着你。生怕你被那榜下的小娘子抢了去!”
妇人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更像是在打趣自己儿子。
她说的倒也不夸张,放榜日有不少大户人家现场就抓乘龙快婿的。
洛元考取状元之后,甚至有商贾人家想要为儿子抢个学识渊博的媳妇儿,几乎挣得打破头。
妇人口中的儿子是她和李志的嫡长子李寅,身形颀长,模样俊朗,活脱脱一风姿绰约少年郎。
当娘的对儿子文采更是信心十足,届时放榜之后必成焦点,儿子情窦未开,通房丫头都没得一个,她可得守好了,别叫人家拐走才是。
李寅的声音没再传出,算是默许了娘亲的建议。
……………
洛元对这李志早有耳闻。
多年前只是远京的地方小官,后因治理有功一步步被提至锦门同知。自从他到了锦门,交给朝廷的赋税连年上涨,甚至仅老槐树村所在县的赋税能顶上别人半省。
岚帝得知之后龙颜大悦,这不在最后一次升迁时,他如愿进京,官拜丰京府丞。
丰京府尹多年闲置,有传言说他不出一年便会补上空缺。
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李志在京也不避讳,直接购下热门地段的豪宅,一改之前冷清低调的装修风格,装点得雍容华贵,接着大摇大摆一家人搬进去。
他的钱自然不是做官挣来的。
洛元听说,李志娶的是浮州苏氏女子。
李志的老丈人远离浮州,在京从商多年,早已与苏氏没太多来往,况且苏氏向来自诩清流之辈,看不起商贾人家。
苏笑清是家中独女,被苏老爷子捧成掌上明珠,当年出嫁时的排场和嫁妆,至今说起来仍叫人瞠目结舌。
据洛元所知,李志便是用这些嫁妆,并着夫人继承父业之后的些许收益,买了这栋宅子。
宅子位置自然是苏笑清所选,就连地契上签的,都是她的名字。
夫妻二人图的,自然同旁人一样,希望借着宅子沾上几分“文采”,庇佑后世子孙早日上榜。
“看大人瞅了这宅子许久,怕是不知里面住的是何人吧?”李府门口的小贩在一旁搭话。
“这宅子瞅着好生气派,我刚来丰京,不知住的是哪家大户?还请小哥提点一二。”洛元一脸好奇看着小贩。
“这宅中主人乃是我们丰京府丞李志李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李大人并非上门女婿,买这宅子确是落得他夫人姓名。”
说着,小贩竖起根大拇指,“当世好男人也。”
洛元笑笑,眼中带着赞许,笑意却未达心底。
前世她见过的“好男人”太多了,家中红旗不倒,正牌夫人或是不知或是装作不知;外面彩旗飘飘,心甘情愿生儿育女。
洛元对小贩道了声别,朝着贡院而去。
……………
吉时已至,贡院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吱呀!”大门在众人期待中被推开,洛元同翰林院几位侍讲一齐,跟在礼部前来传胪的官员身后,缓缓走出。
依照旧例,今日该是由学士?卢得鸣亲自传胪,可昨日太傅府传来消息,说卢老身体不适,已向岚帝告病,请求修养几日。
岚帝准了,遂派礼部接替卢得鸣。
洛元听说后,想着待散值便去卢府探病。
老师是太子太傅,且年近七旬,放在这个世界已是高寿,别看身子骨平日硬朗,也经不住操持翰林院一大堆杂事。
她又有些犹豫。
现值进士封官的关键时刻,老师府上的门槛怕是快要被踩个稀烂。
他病了自然有太医院上门问诊,思来想去洛元决定还是不去添麻烦了。
礼部仪制清吏司派来的这两位郎中神情严肃,他们是第一次传胪,又是昨日才接的活儿,实属赶鸭子上架。
好在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倒也不慌不忙。
一郎中走到贡院前站正,另一人站在他身侧,展开黄榜卷轴,名字次序密密麻麻。
“礼部放榜!”
洪亮的宣告声结束,下面顷刻安静,郎中依次按顺序念出榜单上的名字。
“一甲状元,桓海。一甲榜眼,王永道。一甲探花,李寅。”
一阵叫好混着掌声瞬间爆发。
他顿了顿,继续念道。“二甲第一名…”
随着郎中念出一名字,下面便响起几声欢呼。
“张文台!”
“爹,您中了,您终于中了!”
一年轻小伙子搀扶着头发花白的老父亲,他爹听到自己名字,身躯猛地一震,仿佛有种无形电流贯穿全身。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向左右求证,“是我吗?是我吗?刚刚念到的可是张文台?”
“是您啊爹!是您啊!”
“是啊老先生,您没听错,就是张文台。”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老人紧紧握住儿子的双手,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滚滑落。
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老头儿天命之年得以金榜题名,倒也不算晚。
……………
前世的洛酥一路读到硕士,受教育二十余年,工作之后依旧孜孜不倦啃查账啃提审啃心理战各种技巧,早已习惯与书卷打交道。
来大岚之后,洛元自打一出生便业精于勤,目标明确直奔科考,才换来如今别人眼里的平步青云。
原先,她在新闻上看过一个参加了16次高考的唐姓考生,最终如愿以偿迈入某师范院校的校门,那真可谓是日拱一卒无有尽啊!
郎中后面念的洛元没有细听,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众人已将金榜贴在贡院唱经楼的红墙上,招呼着她收拾东西回翰林院。
“你们先走,我再等等。”
难得不在院里当值,卢太傅又请假,她并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交差。
不如再听会子墙角。
洛元微一侧身,站在贡院石狮子后,这一尊庞然大物将她娇小的身躯挡了个严严实实。
“本以为自己文采斐然,今日放榜,果然我还差得远。”
人群中传来年轻贡士黯然挫败的感叹。
洛元抬头瞧他一眼,“幼稚!”心里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