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芝阳城依山而建,二人脚下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至城门内,远近处的轮轧声、马蹄声、叫卖声清晰可闻。
奚元璇屈起手指耙了两下自己的头发,抖着声音说:“公子……谢谢公子,就送到这吧。”
希夷手指摩挲着墨色玉覆面的边缘,低头哼笑:“你说你要来芝阳城,本座不辞辛劳,御风带你来此,怎么,翻脸不认人?”
“不是……”奚元璇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环视着四周,突然,向着官道旁侧的密林冲了出去。
希夷瞳孔微缩,眉头一皱,闪身便跟了上去。
城外铺设作路的青石板大小不一,拼合得并不严丝合缝,像是些被随意嵌入泥地的边角料,他脚下的青石板瞬间化作齑粉,却连一丝灰尘也没有卷起。
他正要伸手抓住奚元璇的后衣领,却见她忽而止步,单手扶树,弯腰俯身,然后——吐了。
希夷:……
见此情状,希夷的手在半空定了一下,似乎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用手在奚元璇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替她顺气。
奚元璇吐得昏天黑地、涕泗横流,她只感觉肠胃中翻江倒海,甚至怀疑自己快要将心肝脾肺肾这些零件都一并呕了出来,反复吐了几次后她才感觉清醒了几分。
她不敢与希夷对视,只低头跑开,直到离了大约百步远,她才重重咳了几声,赶紧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谢谢……”
奚元璇口中含混着道谢,抬手用衣袖抹掉了几乎快要将眼睛糊住的泪水,这才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方帕子,持帕的手腕隐隐透出血络的青芒,顺着肘弯的玄色衣料缓缓向上望去——希夷的容色还算平和,虽说是让他见了些污秽之物,却也不似她预想中要将自己砍作八瓣儿的做派。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不错,看咱这反派设定得多么立体,也有不疯不癫算个人的时候啊。”
眼下这情况,奚元璇虽有些赧然,却还是将帕子接了过去,将自己口鼻处残存的污渍拭去,而后向内折了几折,将帕子叠成小方块,一脸正色地打算将其揣进兜里以示尊重。
希夷气息却倏然一窒,猛地抓住奚元璇的手腕,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将她提了起来,御风而起,飞入了城中。
此刻,奚元璇原本残存的几分晕眩一扫而空,只觉手腕处传来了近乎骨裂一般的疼,不由得嚎叫着:“哎——别别,手要断了,手真要断了!”
希夷闻言,似乎是发了善心,铁箍一般的手掌竟然真的放松了几分。
奚元璇大惊:糟了!自己正被抓在天上飞着呢,这要是摔下去,不死也残废了!
她那不着地的双腿赶紧扑腾了起来,想要向后勾住希夷的腿,试图拉个垫背的,嘴上也不忘嚷嚷:“哎哎哎哎,别松手别松手!”
希夷皱了皱眉,手上又施了几分力气,将她的身子提高了几分,一手从背后将她环抱住,另一手自她脑后将她的嘴捂住。
“唔唔我……”
他指缝间灵光流转,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了两个字:“闭、嘴。”
奚元璇立刻安静了下来,心中却在无声大吼:“可恶,反派就是反派,怎么翻脸比我用自动连点器翻书都快!”
*
希夷挟着她一路御风而行,向远眺去是郁郁葱葱的山峦相连,向下望去是排布井然的坊市楼阁,偶有烟气直上半空,又有车马驰骋街巷,处处弥漫着市井人家的气息。
越过了城中较为繁华的一侧河畔,二人落在了一幢邻水楼阁前。只见希夷单手虚虚一弹,那上了门闩的大门便轰然倒地,激起了一团烟尘。
一位身着素淡绢丝的女子柔柔抬手,将眼前的烟尘挥散,如同拂开了一帘灰白帷幔。她面上不施粉黛,如瀑青丝也用与衣衫同色的绸带随意挽起,神态恬淡自在,声线温柔犹如清风拂柳。
“哟,稀客啊,怎么,逃命逃到我这争春馆来了?”
听这话,二人显然是旧相识。
希夷:“不想让神清观的人知道你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截胡,就给她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那女子的指尖绞着胸前的发丝,眼波流转之间流露出了几分媚态,道:“哟,敢情你叛出神机阁,是要转修阴阳道搞炉鼎那一套?”
奚元璇不敢出声,只得在内心狂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希夷没有接话,松开了钳制住奚元璇的手臂,向前踱了两步,语气平淡地说:“只准雁奴跟着。”
那女子轻笑了声,打了个响指,便有一位先前不知藏在何处的黑衣女子出现。她单膝跪地,向众人行了一礼,动作虽说是恭谨得体,可她眼神锐利、神色冰冷,似乎不只是个简单的随行女奴。
“好妹妹,我这「百花浴」久泡伤身,半个时辰后水温转凉就需起身了。”那素衫女子的腕子一翻,掌中便多了一枝桃花,她伸手将花枝递向奚元璇,盈盈笑道,“可记住了?”
见希夷面露不悦,眼前枝上的桃花瓣儿渐次结上一层冰壳,奚元璇也不敢接下那花枝,只能陪着笑脸道:“记住了记住了,谢谢姐姐。”
直到雁奴引着奚元璇走远,那女子才敛了几分温柔,抬手瞧着自己指尖上鲜红的蔻丹,嘴角微扬,说道:“听到没,有人喊我姐姐呢。”
希夷白了她一眼,道:“宁渡,你真恶心。”
被唤作宁渡的女子身躯微颤,一派泫然欲泣的模样,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呜咽:“公子,宁渡是谁呀,奴家叫宁春儿……”
希夷眉毛微调,冷声问道:“你这「阴阳合抱」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
宁春儿耸了耸肩,眼带媚色,笑道:“哟,急什么?怕自己会爱上我?”
希夷只是拗了拗指节,一脸淡漠地说:“我今天见到你妹妹了。”
“哟,我的好妹妹可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个?”
希夷:“……”
见希夷不答,宁春儿的眼底忽然没了笑意,容色冷蔑道:“哦,是她啊,晦气。”
“都快结丹了,还没释怀?”
宁春儿轻描淡写地问:“怎么,你把她杀了?”
“没有,她自己吃错了药,百脉沸腾,血脉逆行,邪害孔窍,昏迷不醒。”
“哟,这还不死,难道你救了她?你也吃错药了?”
希夷轻轻摇头:“不是我。”
宁春儿迟疑了一阵,而后抬头望向了奚元璇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希夷又道:“你知道的,错不在她。”
宁春儿先是露出一丝苦笑,而后咬牙切齿地粗声道:“当然知道,千错万错都是她老子的错,抛妻弃子还干下了这等腌臜事!要不是他,老子早八百年就结丹了,还用被发配到这种地方招揽弟子?”
希夷学着宁春儿的语调,也先“哟”了一声,才道:“得心应手,转换自如,「群芳殿」有你这样的天赋弟子,百余年内足以名声大噪了。”
这话似乎踩到了宁春儿的痛处,她先是瞪了希夷一眼,又笑吟吟地捧着自己的心口,装作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拖长了声音说:“公子,我们群芳殿,男可变女,女可变男,任君挑选,愿君采撷……”
希夷:“滚。”
*
奚元璇亦步亦趋地跟着雁奴,“吱呀”一声推开门扉后,一团温热的水汽便迎了上来。二人又绕过了几重屏风,看到房内中心围砌了一座大浴池,池缘散发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浴池四角设有四个灶台,灶上各放置了一口大釜,皆有沸水蒸腾。
奚元璇略有些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房内陈设布局,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入浴。
见此,雁奴道:“姑娘莫怕,这浴房乃前些日子新建,未曾有人用过。”雁奴的声音在浴房中回荡,听着多了几分空灵之意。
奚元璇的脚尖在粗糙的地砖上蹭了蹭,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点害羞。”
闻言,雁奴转过身去,以热巾缚目,道:“姑娘自便。”
奚元璇便迅速褪去衣衫鞋袜,也取了一方热巾掩着身体,踮着脚踩在地砖上,她这才发现,这地砖略微粗糙的表面防滑性极佳,且微微温热,赤足行于其上,颇为舒适。
入水后,奚元璇只觉身上紧绷的肌肉瞬间松解了下来,连带着紧张的精神也获得了极大的安宁,索性躺倒身子、闭上眼睛,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哎,人生啊……”
不多时,雁奴背身听到奚元璇不再嘟嘟囔囔,整个浴房中只听得她规律而又绵长的呼吸声后,也没有解开缚目的热巾,只径直转身行了几步,将釜中的药液浇淋在奚元璇的周围,动作极轻极柔,生怕扰了她的清梦。
春夏秋冬四釜药液都入水后,水中幻化出满池繁花,一时间只见花、不见水,芬芳馥郁,满室生香。
只可惜奚元璇安然入眠未能亲见,雁奴缚目亦无法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