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雨从医科大二附出来搭地铁,往另一家医院去。
人民医院胸腺外科的杨老,号十分难挂,迟雨排了三次,都没排上,昨天终于放弃了,从号贩子手上高价买了一个。
杨老接过她手里的CT图,只看了一眼就断言:“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了,必须手术。”
姥姥迟珍珍在两年前确诊浸润性导管癌,属于早期乳腺癌,幸运的是乳腺癌是所有癌症里最轻、死亡率最低的。
医生开了四次化疗及多次放疗的手术方案,迟珍珍一点没犹豫,积极配合治疗。最后一次放疗结束,病情得到控制,癌细胞没有转移,迟雨以为,这就没大问题了。
上周复查,发现迟珍珍的肺部有阴影,普通医师接过去一看,直言:“肺转了,病人大概只剩两三年时间。”
迟雨先去看姥姥的反应,迟珍珍笑着拍了拍大腿:“两年啊?七百多天,真多!”
难过和不安胀住她整个胸膛:“哪里多了!”
迟珍珍用哄人的口气:“从知道得癌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第二天睁不开眼的准备,该吃吃该喝喝。”
迟雨难受得想哭,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先带姥姥回家。迟珍珍的态度很明确:不治了,疼,等死,快快乐乐地等死。
不敢刺激姥姥,迟雨自己偷偷打听胸腺科的名医,看看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
“病人大概还能活多久?”
“两年。”
迟雨脸上没有情绪流动,认真地和杨医生说清楚迟珍珍的情况,得到了一了个治疗方案:化疗十五次。
天,是上一次化疗次数的四倍,迟珍珍在上次化放疗中痛苦得几乎要自杀。
她问:“必须化疗?”
“必须化疗。”
化疗并不保证治愈,最大的作用在于给病人家属希望,但病人本人,绝对不会再想进第二次放疗舱了。
回家前,迟雨先跑到城南的嘉记买了一盒酿豆腐。
迟珍珍开门,笑容满面,接过来质问:“怎么只有一盒!”
“这个咸,对身体不好,怕您克制不住。”
她不敢看姥姥,多看一眼自己就要哭,感觉身体里的水,全都汇聚在咽喉鼻腔泪腺处。一边换鞋,一边目光乱扫,虚虚浮浮落在窗外。
后背忽然感受到一道X光射来,回过头,X光源头是两颗黑曜石似的眼珠,镶在迟珍珍又黄又黑的鸭蛋脸上,眼眶已落下去许多,再减一斤肉人就真成了一把干柴。
“你去医院了?”
老太太对消毒水的味道很敏感。
迟雨的惊慌很短促,去了两个医院,挑了最后一个说:“我挂到杨医生的号了。”
迟珍珍的眉间生出几条阴影:“知道你不死心,人家怎么说?”
迟雨背过身接水:“必须化疗,十五次。”
老人的声音比生出锈斑的铁还涩:“我绝不去!”
唉,她就知道。
饮尽两口,捏着空水杯,感觉水要在身体里倒流,怎么这么想哭呢?姥姥确诊那会儿她一滴泪也没掉过,不敢带头传导悲伤的情绪。
是不是因为体内有孕激素,一定是!迟雨在眼泪决堤之前闪进卫生间,扔下一句:“知道啦知道啦,那么痛我也不要你去,我要上厕所。”
抽噎的尾音被水流声盖住,该死的孕激素!
等她从卫生间出来,客厅已经没人了,打开客卧房门,见床上凹着一个短小的人形,迟雨捽住门框问:“姥姥你不吃酿豆腐吗?”
迟珍珍正躺着戴上老花镜看小说:“你回来得太晚,我刷牙了。”
她手指抠着框沿,嚅嚅嘴:“哦。”
往常这时候,她得和姥姥聊上一个小时才睡,但眼下情况特殊,怕露出马脚,只好道晚安,也不敢劝迟珍珍做手术,她没资格让姥姥为了旁人的一点希望去承受化疗的痛苦。
这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是周末,边原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过来,半小时后,迟雨收到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西华公园建筑事故,多人重伤,我手术排满了,协和产科张敏,号码135xxxxxxxx,请联系她。
他有人命关天的理由,迟雨的怒气一吹也就散了,泄完气,人软成一张皮贴在床上,又收到一条信息。
边原:我周一才有空,或者你等两天?
迟雨幽幽叹了口气,她懒得等,感觉肚子里兜着一颗炸弹,有了孕反更难瞒过迟珍珍。
产科挂号队伍浩浩荡荡,不夸张地说,有一大半的产妇都是自己来的,或者带了老公,但对方却远远坐在凳子上,更惨的是肚子里兜着小的、手上牵着大的,一边扫码填信息一边管教斥责大的两句,迟雨看得心惊胆战,所以老公有什么用?
她不会天真地想“那是因为她们婚前不识人”,或者说,男性的基本盘如此,他们的无责任感是被大环境允许的、没有后果的。
所以老公有什么用?她又无声问了一遍。
从挂号到验血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做彩超时,张敏医生打招呼:“是迟小姐吧?”
迟雨答:“嗯。”
不知道边原是怎么介绍自己的,也不多话。
耦合剂冰得她不自觉颤栗,又想笑,滚轮在肚皮上游走,划出无规则的轨迹。
迟雨看着屏幕上一片黑,极力想找到自己子宫里的那颗胚胎。
看哪个点都像,好吧,她放弃了。
医生笑着指了屏幕右下角,说:“孕五周,已经能见胎心和胎芽。”
迟雨此刻无比庆幸边原失了约,如果此情此景他陪在一旁,她想自己很难摆出一张“这不就是颗胚胎”的冷漠脸。
但两人执手微笑对望,也过于诡异。
即便是没畅想过家庭生活的迟雨,此刻也充满柔情地发出了一声“噢……”,尾音拖得老长。
张敏盯着她的侧脸:“你的宝宝一定很好看。”
迟雨扬了扬眉:“当然!”
从迟珍珍到余鹃到她,她们家女人就没有不漂亮的,即便是在模糊的黑白旧照里,也能看出她祖姥姥不凡的风姿。
张敏小心翼翼:“那孩子爸爸可不要拖后腿哦。”
迟雨感觉神经被拧扯了一道,张医生不知道孩子爸是边原,所以边原是怎么介绍自己的?
“不会不会,他也很好看。”
说着默然翻了翻手机,从相册到朋友圈,没有找到任何一张边原的高清生活照。工作照有一张,从附二医的公众号文章下载的,右下角带医院水印,想起他对名声的隐忧,只好按下了展示的冲动。
反正已经决定了不要。
张敏还以为她是要生的,说了一串建档流程及后续孕检手续,还提及了一些保胎方法,最后得到迟雨的一句:“我没打算要啊。”
张敏神情茫然:“不要?”
迟雨点点头,原来边原没说她是要流掉的吗。
“为什么不要?你这个年龄要正好,孩子他爸怎么想的!”
迟雨摆摆手:“是意外,是我自己的决定,孩子他爸……没异议!”
在医生一脸“好可惜”的表情中,迟雨咨询好注意事项,约定手术日期后离开。
取到验血结果时已经第一时间拍照发送给边原,证实不是误诊,还把单子对折塞到包的夹层里,保留好证据。
适逢工作群跳出消息,周五做好的ppt上有数据错误,要改。
她大学被调剂到所谓的文科天坑专业,法语,幸好学校的名头有用,毕业后顺利入职某国际化妆品企业营销部,八年摸爬滚打,去年终于被提为策划副总监。
当副手有些尴尬,对上要负责,对下管不了,还扔不掉杂活,改ppt这种事不能让实习生来做吗?
总监明令不能,今晚和客户开会就要用。
迟雨在医院一楼选了个角落位子,就地开工,用平板改,弄好后发出。得空了才想起边原,这个人还没回复!在对话框里输入一串问号后,丢掉不爽快的情绪,收拾起东西来。
边原打来电话,问:“你已经走了?”
“嗯,你不用来了。”
“我已经来了,情况怎么样?算了,我去找你吧,当面说更清楚。”
迟雨收拾包的动作稍滞:“你怎么还来?”
“你回家了?我过去……”
“医院一楼。”
她看到他时,边原正从步梯上两阶一步地往下走,敞着卡其色风衣,快步穿过人群。
风衣下摆打出的波浪弧度在她旁边静止,两位高挑、长相出色的男女,很难不吸睛。
迟雨感到后背贴了几道目光,把背烤得微热。她是习惯了做焦点的,拉回注意力说:“验血结果拍给你了。”
边原伸手:“原件也看一下。”
他这个人!
迟雨从包里掏出那张纸:“要不要复印一份给你啊?”
“那不用了。”
边原接过去。
迟雨注意到他的指甲,圆润干净,指甲盖上嵌着饱满的月牙,心想他很健康。
对B超结果进行说明:“一个妊娠囊,胎心正常。”还补充:“你的。”
同时脑子飞速运转,如果边原要她证明他和孩子的生物学关系,她一定会在公共场合要他好看。
又道:“我们是老同学,我不会让你做冤大头的。”
边原附和说:“有道理,我们是老同学,我相信你的人品。”
“嗯嗯,当然。”
说着瞄他的神情,自己在高中的风评并不好,如果他听之信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
来回多道路人目光炙烤,边原也热,把风衣袖子搂到手肘,露出因为用力而微微充血鼓胀的小臂。
手术预约好了吗?那天?几点?我好安排时间。
迟雨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反复确认:“明天?这么赶?”
“不然呢。”
边原直视过来:“基础费用两万够吗?”
迟雨的眼神也崩得紧紧的,没有一点拐弯,话头终于绕到钱上来了,马虎不得。
“太够了,手术5000,术后恢复一万差不多。”
术后恢复还包括精神疗愈。
周围太吵,他的声音显得飘忽:“这样吗?我不太了解。”
迟雨现在听什么都像在阴阳:“我也是才了解!”
“你的号码?我转支付宝。”
她想起关若凡说,支付宝转账比微信转账更有诚意,不用点收款,免去了收款方的尴尬。
有什么尴尬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叫车,边原先送她回家。
车靠边停下,迟雨确认他刚才并没有询问她的地址,直言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边原拧上门把:“订单记录里有。”
那次一夜情后她离开,是他给叫的车。
“我不记得了。”
很像她会提出来的要求。
迟雨跟着他后边下车,感觉到边原忽然低头凑来,他放低声音说:“但记得人是我?”
她投去奇怪的一瞥,“记得你很奇怪吗。”
边原感觉最软的那块痒肉被挠了一记。
迟雨继续说:“你长这样,很难忘记吧。”
合上车门时,被边原叫住:“迟雨,就因为我长得帅?”
迟雨的头点得很郑重:“嗯,就因为你长得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