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之中。
顶层蜘蛛形式的石制神像上开始现出裂纹,并在不断震动,以至于最外层抖落下来不少石屑,整尊像变得坑坑洼洼,不复神气。
顺着楼梯下来,一路壁画中的蜘蛛符文图案竟隐隐褪色,又转瞬复原,继而再度变得苍白,反复变化,像是正处于一种不可勘测的波动之中。
只是这一切特别之处并未被人看在眼里。
黑塔中还存活着的所有圣女,都因着不可抗拒的吸引而聚集在了底层。
原本还在拿着匕首追踪异教徒的她们,口中癫狂的咒骂声在不知不觉中止住,下楼的脚步变得轻柔而小心。
她们静默地赶来,在呆愣中屏息。
气氛莫名沉重庄严,此刻大声的呼吸似乎都成了一种罪过。
一名圣女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她被脸颊上突然划过的温热唤醒,惊觉自己的信仰岌岌可危。
几乎被遗忘了的玩家身份恰是时地被察觉,而这时塔的外层岩壁簌簌地瓦解坍塌了,原本形同虚设的彩绘玻璃窗上开始透光。
神站在那里,在光点交汇之处。
和她们曾在梦中见过的虚影,似乎不太一样。
光影模糊了神的面容。
而神说——
“我要判定毁灭。
“我要规则崩塌。”
……
程禹在意识里和蜘蛛邪神拼杀。
仿佛置身于漆黑的角斗场,他的对手从无形变为有形,幽暗中凝结出不同的男子的身影,他们面露凶相,手中拿着长刀棍棒,朝着他砍杀。
他用手臂抗下一击,另一击就落在腰腹。
他躲过左侧的刀刃,右侧就会飞来砸向脑后的一棍。
痛感传遍全身,他的身体是他唯一能用的武器,四肢在对抗中鲜血淋漓,甚至现出白骨。
跑出来一名又一名圣女也加入了战斗,她们有的穿着白裙,有的裹着黑袍,脸上充满愤怒和仇怨,嘴里不断向他发出诅咒。
她们手中拿着编织的绳结,洁白坚韧,如同蛛丝,试图将他的脖颈套牢,试图将他的躯体往两处拉扯,将之完全分离。
程禹唯有挣扎,他被血染红的手紧攥着绳索,在精疲力竭中进行自我拯救。
无数个哀嚎尖叫的孩童也冲了过来,他们手持着各种尖利的物品,刺刀、炭笔,朝着他围攻而来,他们刁蛮地咬向他的手腕、肩臂,像是一只只啖人血肉的野兽。
他们揪住他裙摆的一角,妄图把他拖垮。
程禹于是倒下,全身没有一处不在承受着撕扯和砍伐。
所有被蜘蛛吞食的人都结成幻象,被派来打车轮战,他的身体在乱战中被扯得破碎,千疮百孔,还有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蜘蛛爬行着靠近,组成倾覆过来的虫浪,像蚂蚁啃食大象一般叮咛啃食着他的皮肤。
好痛啊。
极致的痛苦让人生不如死。
主场的碾压使他毫无反抗之力,打倒一个,甩掉两个,击败三个,会有四个五个无数个重新扑上来,一同蚕食他。
似乎命运已经注定了。
人如何对抗神呢?
该倒下的时候,咬牙硬撑,只是换一种更凄惨的死法。
现实中,他的身上受了这么多伤,早就已经死去,如今却因无谓的坚持承受滔天折磨。
似乎该放弃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失败了,已经被抹除了,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已经不可能再拼起自己破碎的骨肉。
已经,不再有回天的可能。
……是吗?
或许是吧,可他,还是不相信。
周围嘈杂且可怖的声音一瞬间完全消失。
男男女女,人或动物,连同他们凌虐他的武器、被他反制过的痕迹一同在黑暗中消弭。
唯有程禹的躯干在四处散落,而他身首异处、滚在地上的头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平静地凝望着无尽的夜。
他的身体变成了几截,却还为此痛苦不已。
——但痛苦是存在的证明。
他还是他,哪怕形态成了碎块或肉泥,能够主宰他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
黑衣女使们仰头望天,她们的衣摆随风扬高,脚步松动,几乎快要站不住。
这个孤立的岛屿似乎被一层神秘的光幕笼罩着,天空呈现出不寻常的变化,明明乌云密布,但乌云之后又隐隐透出淡金色的璨光。
风声凄厉,呼啸而过,将树叶吹得瑟瑟作响,像是马上要掀起一场暴风雨了。
鸟类突然飞翔着呈现出奇特的编队,而岛屿的边沿,海浪波涛翻滚,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岸边。
无人的木船被卷起三尺高,在浪花中散成零落的木板,被海水吞没。
“是神怒吗?”有人恍惚道。
明显与众不同的时刻,岛上的两座高塔成了焦点,它们伫立在岛上如两名宏伟的巨人,有时看去,塔的顶端几乎穿过云层的矮线——这是神迹。
神迹们突然发出巨大的颤动,连带着整个岛屿都跟着震动。
黑衣女使们变得惊慌,开始跪在地上大声地诵念着祷文。
突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黑塔的顶部崩塌下来,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白塔也在颤动中裂开,无数石块从中飞散而出,但它还未倒下。
而黑塔却直接倾砸下来,像一根倒下的桅杆,倒在女使们和岌岌可危的白塔中央,形成一道难以跨越的阻隔。
巨大的轰鸣声中,岛上的土地震颤不已,仿佛世界将要崩塌,女使们踉跄着匍匐在地,在炸起的尘雾中哭咳不断,“是神怒,神怒降世了……”
黑白两座塔,曾经岛上神明的象征和中心,如今却在她们的眼前崩溃成废墟。
黑塔残骸的遮挡下,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有一行人向着摇摇欲坠的白塔走去。
白塔本不该有门。
但神已经破坏了既定。
白塔的底层,一只静止不动的硕大蜘蛛在暴露于光线下的那一瞬间被碾得粉碎。
恶臭的汁水爆开,四处飞溅,神情肃穆的圣女们抬手将溅到脸上的部分抹去。
它们此刻已经没有了腐蚀的威力,如同诞育它们的那只死虫。
死掉的蜘蛛。
在被神碾碎时就已经死掉的蜘蛛。
祝容的眸光微闪,冻住的心忽然又开始加速跳动,他看向被蛛网覆盖了一整面的墙壁,蛛网之上一个裹得层层叠叠大如棺椁的丝蛹中传来了某种纤维炸开的声音。
在他的盯视下,丝蛹缓慢破开,最先露出的是一双手,指尖用力,从内部将蛛丝撕裂,又迈出了一条腿,紧接着,被困在里面的那个人完整地走了出来。
他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侧,身上的汗液几乎将白裙打湿,面色苍白,唇色同样苍白,眉眼却镇定如水。
残留的蛛线粘在他的身上,他的右手掌心中被匕首割裂的伤口还在泛着鲜红。
没有任何气场的变化,那个人像永恒坚定的钻石,在变局中保持恒久。
他依然是普通人。
——弑神的普通人。
向他求救,但不用他就已完成自救的,普通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程禹走了过来,路上却向前栽倒下去,被祝容一把接住。
他扶着祝容的手臂慢慢呼出一口气,缓了缓因为脱力产生的眩晕。
他虽然没变,但祝容显然变得不太一样了,似乎真的“成神”了。
不管旧神邪神,已经都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了。
唯一存在的神是祝容这名莫名其妙的上位神。
所谓的降神仪式理所当然办不下去。
他们达不成通关目标,“成为神的替身,否则就寄希望于神的怜悯”,会如何?
全员失败,还是永久地困在这里?
程禹扫视了一圈祝容身后的人,看到韩千缘她们明显有些异常的神情后他皱了皱眉。
韩千缘被他视线所及后身体忽然一颤,紧接着,她面上迟钝地现出了几分茫然,不自在地抬起头环顾了四周,目光定向祝容的背影后,她张了张口又神情复杂地把嘴巴闭上。
好奇怪,此前的一段时间,她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中。
如果不是见到了程禹,她好像会一直沉入那种状态中,迷失自我。
……为什么会这样?
她心中又浮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咬着唇面露凝重。
程禹瞥见祝容的余光扫去了斜侧方,似乎听见了什么心声,他艰难地咳了两声,引回他的注意,用沙哑的嗓子问祝容道:“你会不会上身?现在能不能上我的身?”
如果可以,他希望现在就离开。
他讨厌现在的状态,意识中还有痛苦的残留,身上更是被蛛丝弄得很脏,脏到他难以忍受。
又一次听到类似的问题,且程禹问话的姿态颇为正经,祝容神情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一群女使哭天喊地地接近了这边,而白塔也在持续晃悠,随时都要坍塌。
“我们先离开。”他迟疑道。
上身,还是,还是需要点仪式感的……
看在程禹救过他的份儿上,勉强上一下也不是不行……
……
原本黑白塔之间的圆形空地已经被塔的废墟抢占了大片面积。
此刻程禹他们这些还活着的圣女,被一群持刀的女使团团围住。
就在不久前,来检查神迹的女使们发现了他们的存活,通通失去了理智。
祝容明明能像之前威胁圣女们一般威胁这些女使,可他尝试了一下,发觉能力跟消失了似的。
程禹在背后盯着他,他不知道为何就变不回先前那个样子了。
“这片土地上不能没有神明!”一个女使嘶哑而哀戚地喊着。
“就是没有了,能怎么样?”祝容没好气道。
眼看着还有有一场持久战,不管是辩论还是武力对抗,都将耗时长久,程禹真的撑不住了。
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他很想回到类宇宙重置一下,哪怕能让他现在洗个澡,或许他也愿意留下来,可女使们已经失去理智,根本不会放他们走。
他扯住祝容的手腕,“上我的身好吗?或者任何谁的,同时对所有人心存怜悯。”
祝容垂眼看着自己腕上的那只手,女使近在耳边的癫狂斥责忽然变得小声。
他抬眸看向程禹的眼睛,鬼使神差道:“求我。”
“……”程禹叹了口气,“求你。”
他话音落下,周围像是忽地落下了幕布。
他又一次来到了某个黑暗的空间中,不过这一回没有消亡不尽的敌人与他共处,只有一个祝容。
祝容看他一眼,偏过头去,又来看他,再快速移开,就是不说话。
“……”
一些诡异的气氛蔓延开,程禹感觉到一些异样,他出言将之打破,“这已经是上身了?”
“上身属于契约。”祝容抬手摸了摸耳朵,快速道,“意味着共享一个身体……就是说我也能用,呃也不是用。反正我是不在乎这些,就是游戏设定而已,我怕你多想,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别当真,我不在意的,你在不在意无所谓……当然,也不确定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他翻来覆去说一些语无伦次的话,程禹听得抿唇,打断道:“我不在意,开始吧。”
祝容安静了两秒,向他伸手过来,程禹配合地把手递过去,与之交握。
又是半晌没有动静,程禹的手指不由得按了按。
“完成了?”
“……还没开始。”
“……”
程禹蹙了蹙眉,这时磨蹭的祝容突然倾身过来,无限逼近他的脸。
热意逼近,额头相碰,微妙的感觉从二人接触的地方传向四面八方,像是某种温水在流经全身,但很快水流变得有些滚烫。
他全身的疲惫感和隐隐的痛苦的残留都被除尽,反而像是泡在舒服的温泉中,还有一双手在温柔地为他按摩。
可就是太舒服了,程禹有些难耐地想要动作,后脑却被祝容不容分说地扣住。
他看向祝容超近距离的眼睛,他的睫毛太长,几乎快和他的睫毛碰到一起。
祝容却不与他对视,而是垂眸看着他的唇,神情莫名的真挚。
“成为神的替身。”
允许神,使用你的身体。
一种很奇怪的痒意诞生在左胸膛的位置,程禹将之压下,默默闭上了眼睛。
……
后来他突然想到,也许那些未曾真的流经他身体的水流,带来的正是灵魂被抚摸的感觉。
同样的黑暗,睁开眼时祝容已经不见。
程禹静静地坐了很久,半晌才去取那张停滞在空中的卡片。
卡面上,背景是一片岛屿的天空,丝状的白云如同一张巨网笼罩于上方,但地上枝叶舞动的方向证明起风了,云终将被吹散。
两名黑发白裙的女子背靠背坐在石凳的两端,身形肖似如双生子。
石凳的左右分别伫立着黑白两座塔,她们每人面向一座塔,抬手摸向塔身上现出的金色裂纹。
塔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了,而那裂纹是混乱秩序在崩塌中重组的见证。
这一次,卡片的背后依然有一段花体字——
「一捧满月,一粒流沙,一场最为笃定的沉默。
一笼薄雾,一颗草种,一段隐藏妄念的赞歌。
听说,神由这些构成。
——《女祭司》
YOU GOT THE HIGH PRIESTESS. 001」
程禹将卡片收起来,继续呆坐着,让大脑放空,冲淡一些不合时宜的乱想。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坐了很久,等到周围突然亮起来的时候,还不禁觉得刺眼。
行驶中的地铁缓缓停下,播报着站台信息,对面的玻璃窗中映着他的影子,穿着一身校服,背着书包,像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他完成自我打量,手中的手机传来了振动,他低下头看去,是一条论坛帖子的回复提醒——
“@都市怪谈的规则制定者:被跟踪的话,回到家一定就安全了吧!没到家之前,每一次被追上,可以试着躲去邻居家里,他们或许也会帮你的。”
程禹点了进去,看到一条标题为【流窜于明州市的变态杀人狂,遇到他千万要小心!】的热帖。
“他没有知觉,没有同感,没有同理心,他会纠缠不舍地跟踪选中的人,一直到将之彻底杀死为止!而被他盯上的人没有人能对抗他!”
“他的长相普通到总结不出任何特点,但他的眼神从来不会躲闪,会一直盯着别人,尤其是被他选中作为目标的人!”
“他无法沟通,无法交流,只会杀戮,每个人,遇到他一定能感觉出来,那是死神找上门来的直觉!”
……
帖子的倒数第二条,代表程禹本人的那个ID在帖子中回复道:“我好像遇见了他,他正在跟踪我……怎么办?”
地铁又一次停下来,一种强烈的盯视从斜前方传来。
程禹抬起头,隔着车门处的玻璃,看到一个长相普通到总结不出任何特别的男人。
车门打开,那个人微笑着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