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禹目送观众们一个个离开,只留下空荡的现场,散落在台上的纸票和硬币,一种神秘的静谧弥漫在空气中。
凌乱而血腥的舞台显得有几分寥落,不再有打赏和掌声,却仍有某种淡淡的不可名状之意在此地残留萦绕。
舞台上的道具、装置被消耗得差不多,小猴也用毛手擦去了嘴角饱餐过的痕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盈地跃入了黑暗之中。
这个时刻如此宁静,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祝容竟也没有说话,两人视线短暂相接,程禹率先将气氛打破,他轻声道:“走吧。”
“……结束了么?”
“还没有。”程禹的手摸向口袋里折放在一起的两张纸片。
那张有他出现的相片里的所有人,大概率和村长夫人交给他的用红油笔写好的干部名单上的名字是重叠对应的,而那些人始终没有出现。
宣讲会取消了,他们却也并没有来看马戏团,两个晚上都不曾露面。
屠村的强盗也大部分殒命在村子里,夺走了他们性命的东西是什么?程禹冥冥中觉得是那群人。
只是他们动手的时候,很可能就已经不是人了。
而他自己也在照片里,从属于那个团体的他死于一场火,是不是说明其他人也是一样呢?
那他最初随口说出的那句将“养猪知识宣讲”转为“防火知识宣讲”,很可能一语成谶。
“是还差那个宣讲会吧。”祝容的声音有点哑,他从怀里摸出“传播知识,早日返程”的便条,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也就是说,还得再住一晚。”
“嗯。”程禹道,“最后一晚。”
舞台现场的狼藉被他们保留了下来,没人有想去善后的心,临走时程禹带走了马戏团的油蜡布。
他们前脚往家中走,后脚天就下起了雨。
又是突如其来的雨,只不过已经比昨夜小了许多。
今天也不再有其他一同在雨中奔逃的村民,不再有争相溅起来的泥花儿,漫天雨幕中,只有两道相近的脚步声,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
和昨夜不同的还有今夜洗澡时的祝容。
也许是才做过不少打破极限的事情,他不再需要程禹像门神一样在周边护法了。
程禹在他洗澡的时候就在卧室中看着报纸。
等祝容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水汽进来时,他拿出了一根树枝递到他面前,问道:“你看到这根树枝会想怎么使用它?”
祝容一边暴力地擦着头发,一边腾出一手来拿树枝,垂眸看了两眼,随意道:“烧火啊。刚才用灶台烧水烧得贼慢,就差这么一根木柴,你不早点拿来。”
“明白了。”
“你又明白了……今天别睡这个屋子了吧。”祝容环顾了一圈四周,道,“你不觉得虽然打扫干净了但还是有一股杀猪味儿?”
“还好吧,你身上挺香的。”
祝容洗澡的时候用了外面的洗衣粉,现在身上有一股肥皂味儿。
他的视线划过祝容微湿的领口,克制地收回到其脸上,问:“现在困吗?”
“干嘛?”祝容擦头发的手微顿,斜睨了他一眼。
“想聊天。”程禹把树枝拿回来,在手中摩挲了两下,抬眸道,“可以问问你在上一场游戏中的经历么?”
他以前浏览过祝容的社交媒体账号,大概了解他们年纪相仿,不过祝容在国外念书。
他也经历了那样一场以自己的名字为通关密码的考试吗?
“那算什么游戏?”祝容皱起眉,“我本来正在签跳伞的协议书,结果名字都快写完了发现协议书变成了一个什么鬼游戏签名单……”
“签名单上是什么内容?”程禹不动声色地问。
“就是划了个线让写名字参与游戏啊。”祝容道,“我本来名字也就差一笔,下意识地写完了。然后就到了一个漆黑的地方,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做噩梦……再然后,就到这儿了。”
“……你适应能力挺好的。”
如果祝容所言非虚,那他的第一关也很特别。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谜题,近乎是把答案摆到了他的面前,哄骗他写下去。
这让程禹更加的伤脑筋。
“没你好。”祝容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微微歪着头看他,“你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尤其是……心理承受能力。我一直以为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整天都是伤春悲秋什么的,但你的情绪为什么这么稳定?”
“你以前就认识我吗?”程禹问出了他一开始就有些疑惑的问题。
“见过你。”祝容似笑非笑,坐到了他旁边,“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你在圣约翰大街上的咖啡厅街角写生?当时我在离你很近的车上等人,看到你给穿得花里胡哨的大白狗画画,然后狗往你身上扑,把你画架打翻了……”
程禹在他的描述下被短暂带回那普通的一天。
他自己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毕竟他不止画过一天狗狗,也不止一天在街上速写。
“当时你就穿了个很薄的白色外套,也没带帽子围巾,手指都冻红了……我、我在想这人神经病,大冬天在外面冻着,所以印象深刻。”祝容眼神闪躲道。
他还隐瞒了一点,那天他其实已经等到要等的人了,毕竟他小姨只是进去咖啡厅买杯咖啡。
可是他还是停在那里看了好久,还扯了什么晕车之类不像话的借口让司机先不许开走。
——可能是看人画狗是一件很解压的事情吧。
“我也知道你。”程禹微笑道。
“不会是通过网络吧?我好多黑粉喜欢造谣我……”祝容咬牙道,“最好别信。”
“我看过你走秀的视频。”程禹沉吟了一下,斟酌用词,“很,特别。”
“哦,那次是被我小姨临时抓的壮丁,我本来是去给她的秀场捧场的。”
“你的身体很漂亮。”
“……你说什么呢?”
祝容一下又站了起来,俯视程禹,眼神古怪,张了张口,欲说还休,“我警告你啊……”
“警告什么?”
程禹看了一眼他扣在裤线上默默用力的手,有点莫名其妙。
祝容在某种层面上,在他这里的标签有“自恋”这一项,没想到他听不得夸奖。
“警告你……今天晚上别睡太死。”祝容扯了扯唇角,不再看他,推了推他的肩膀道,“去里边儿去,我要睡了。”
“今晚我去客房睡。”
祝容闻言身体一僵,立刻否定:“不行。万一今晚还会出什么事儿呢?”
程禹看了一眼床板,斟酌了一下没有继续坚持。
独自在一个房间里的好处是他可以不睡,但和祝容睡在一起也有另外的好处,只要他抵抗住安神木香。
祝容昨晚一夜没睡,体力的消耗量又极大,也许是解决了一部分事情让他能松懈下来,今晚他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程禹暗中掐着自己的手心保持清醒,听着身旁的呼吸声逐渐均匀,缓缓地支起了身。
他在朦胧的黑暗中注视着祝容毫不设防的安睡的眉眼。
午后归家的路上,祝容曾将那个房间里神婆的一举一动告诉了他。
他说神婆除了喂药之外,还很痴缠地靠近过来,简直要和他贴到一起。
程禹没有属于鬼魅的本能,但是他有分析信息并效仿的能力。
鬼魅以弄人为乐,如何弄人?答曰:上身。
他缓慢地俯下身,手臂试探性地靠近祝容的手臂,手掌也贴过去握住他的手掌。
这一下仿佛打通了他作为非人类的某种自学开关,他几乎是遵循本能,有些无法抵抗地紧紧贴向祝容的身体,仿佛在背后拥抱着他,倾听他的心跳。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承托着另一个人,又好像和那个人完全融为了一体,一切觉知都被撑满,全身都变得异常轻松,温暖舒服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放任自己享受,全身都会忍不住战栗。
程禹的喉结略微滚动,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从床上撑坐起来。
祝容比他要高,他虽不能天衣无缝地完全与之贴合,却也行动自如。
在这一刻,他成为了“祝容”。
“祝容”闭着眼睛,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房门外走去。
下过雨的道路湿润泥泞,他的步履极轻却也极稳,踏着月光一路行至了村口。
一边的马戏团舞台还保持着先前的样子,被雨水冲刷得更加不堪入眼。
村口也还保持先前的样子,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仿佛会吞噬一切,可“祝容”好像没那么惧怕它。
他在边界停住脚步,面前不再有令人窒息的屏障感,或许他此刻向前伸出手,真得能够触及到外面的世界,可是背后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视着他。
当目光足够强烈,它们就好像汇成了无形的武器。
“祝容”转过身去,看到了一群面无表情的人正在靠近。
他们在三五米外成群站立,通通望着他,村长和村长夫人站在最前面,他们的眼神空洞冰冷,有一种压迫性的凉意。
程禹心情很平静,他本来就没打算现在出去,这一次上身只是一种试验性的预演。
他稍稍用力,强迫自己松开和祝容十指交握的手,在背后将人放开。
空落落的虚无感一瞬间涌上来,程禹做了个深呼吸,看向同时间睁开眼睛的祝容,抬手将他扶住。
“醒了?”他说,“你方才梦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