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进校时,陆屿还在思考要买哪款监控。
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包邮的不包邮的,不包邮的陆屿不要,简直要挑花眼,所以当他今天顶着两熊猫眼进教室时,宁皓很欠的爪子并没有伸过来。
没睡好的陆屿千万不要靠近,分分钟从小刺猬化身成史前大怪兽。
只是今天,史前大怪兽忍着瞌睡,问宁皓,狗怎么养?
宁皓很是忧愁地看着他:“要不您还是睡会吧。”
“去,我认真的,”他们到的早,教室空荡荡没什么人,陆屿漫不经心地转着笔,两条腿很放松地伸到林燃的桌下,上半身靠着墙壁,眼周泛着淡淡的乌青:“狗怎么养?”
“就那么养啊,网上那么多养狗的博主你自己挑几个顺眼的看呗,重点是,好端端的你养什么狗,你不是特讨厌小动物吗?”
陆屿坐直身体:”有那么讨厌吗?“
”有啊,“宁皓有些委屈地控诉:”每次带蛋黄去你家,你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垃圾。“
陆屿反驳:”有没有可能我是嫌弃你,不是嫌弃狗。“
宁皓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陆屿叫住他:“你家狗叫蛋黄啊。”他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只一脸傻样的蓝眼睛哈士奇,上次用他的杯子喝水,上上次咬坏他拖鞋,上上上次在他家随地大小便。
宁皓得意洋洋:“对啊,跟你讲那么多遍怎么还是记不住,这名字是不是很可爱?”
好难听的名字,陆屿没说话。
他想起出门前还在睡梦中的满满,想起它热乎乎的软绵绵的身体,想起它雪白的随着呼吸起伏的小肚皮,他想,还是我的宝宝最可爱,但他又开始担忧,他害怕自己留下的狗粮不够让满满填饱肚子,他害怕满满贪玩,家里桌椅沙发都成为伤害它的利器,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关好门窗,不是经常有那种视频吗,主人住在高层,猫咪一不小心爬到窗外,就一命呜呼了,他的满满也会这样吗?不是,刚开始养狗的人都会这样吗?
家里没人,还是得赶紧装监控。
想通这一点,他又没骨头似的靠在墙上,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他拉上帘,光隐隐约约地投射到他脸上,气温依旧高居不下,教室里开了空调,凉嗖嗖的,像是回到儿时某个装满蝉鸣的盛夏,一刀下去汁水横流的西瓜,印着卡通人物的卡片拥有世界上最缤纷的颜色,电视机里的主角又开始新的冒险,亲爱的小孩,梦里会有你所怀念的一切吗?
再次睁开眼,教室里坐满了人,讲话的看书的偷偷玩手机的,讲台上没老师,林燃的椅子向后挪了一大截,他本人正安安静静地预习课本,陆屿的两条腿就这么大剌剌地横在中间,和主人一样蛮横。
陆屿没动,他看向林燃,目光从额角鼻梁一寸一寸滑到嘴唇喉结,再滑入衣领,林燃也放下书,与他放肆的目光交接,两人就这么冷淡地看着对方,陆屿先忍不住,噗嗤一笑。
他收回长腿,问林燃自己睡了多久。
林燃看看表,说不到二十分钟吧。
我占了你位置,怎么不叫醒我,陆屿托腮。
即使收回被霸占的领土,林燃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他坐的端正,两腿并拢,大腿上放了一本厚厚的物理书,他神色冷淡却不张狂,像一座精雕细琢的雕像,沉默地生活在他的大理石殿堂。
雕像说,看你困。
陆屿抹把脸,再次笑出声。
“那你眼神不错,回来吧,快打铃了。”
第一节课就是物理,教物理的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对新同学并不八卦,简单认识了一下就开始讲课,陆屿一边记公式,一边在书上写写画画,他是最三心二意的,一节课下来,几只小狗跃然纸上。
陆屿对自己今天的大作特别满意,下意识地捅捅林燃,那人从一旁探出头来。
“拟人化的拖把?”林燃眼里透出真诚。
陆屿顿时更讨厌他了。
“什么呀,”他说:“这是满满,满满啊。”
林燃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于是很努力地凑上前去仔细辨认,这是一条狗?这勉强算是耳朵和眼睛,这是腿和爪子吗?那什么是尾巴?实在看不出来,只好违心附和:“画的真好,满满真可爱。”
“算了,”陆屿抢过课本:“你既没品味眼神也不好。”
眼神不好?什么意思?是在骂我错怪他吗?林燃顿了几秒,有些小心地开口道:“你还在生气吗?因为昨天的事。”
什么莫名其妙的,哪儿跟哪儿啊,陆屿看看林燃,觉得这人脑子怎么跟别人反着长,是不是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拿得出手,但他的确因此而耿耿于怀,借题发挥:“对啊,谁让你说我偷狗。”
林燃眼神一暗:“对不起,真的很抱歉。”陆屿最烦别人跟他道歉,没想到对方又说:“你提几个要求吧,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完成。”
听到这话,陆屿倒是提起了几分兴趣,心里的恶趣味咕噜咕噜往外冒,但嘴上还是拒绝:“我可不敢使唤你,再说我也没对你做什么,至于这么——”
他有些卡壳,一时半会想不出来比较贴切的形容词,好吧不重要。
林燃依旧一脸严肃认真:“要的,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一定完成。”
“那好吧,”陆屿假装拗不过他,实则偷偷打了个响指:“那你下课先加我微信。”
看着近在咫尺的二维码,林燃有些错愣,这让陆屿更加不满:“怎么,后悔了?搞快点,不加拉到。”
临市一中作为临市的老牌名校,在整个省里都十分有名,升学率高的可怕,校风却格外开放,走读住校纯属自愿,可以带手机,晚自习一堆偷溜出去拿外卖的小青年,但毕竟不能太明目张胆,所以陆屿一下课就拉着林燃跑去厕所,惹得宁皓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直呼自己失宠了。
交换完联系方式,陆屿溜溜达达跑去找宁皓,林燃借着监控死角,偷偷点开陆屿朋友圈。
陆屿的朋友圈没什么仅三天半年可见,但动态还是不多,风景照,游戏战绩,有时也会晒他拼好的积木。
林燃随机点开一张照片:玻璃花瓶里插满积木拼成的鲜花,玫瑰,薰衣草,小雏菊,还有几种林燃叫不出名字。
照片上还附有一行很短的文字:12月18日,小雪,开心^ ^。
林燃继续往下翻,凡是晒积木的照片,陆屿都会记录下当天的日期,天气以及心情。
1月6日,晴,烦(u_u)。
3月12日,多云,无感。
3月28日,小雨,不喜欢下雨(-.-;)y-~~~
4月5日,大雨。
没有记录心情,但照片里破碎的积木和散落一地的零件不难窥探出主人的坏情绪,林燃将照片放大,凝视片刻,手指忍不住点上小兔子积木粉色的鼻尖。
他努力回想四月的天气,春天的雨总是细密而无声,伴随草和泥土的气息,他其实并不在乎何时多云何时有雨,只是他突然想起,四月,他还在另一个城市,无法和陆屿看同一场雨。
他放下手机,连同心里的小情绪一股脑丢回桌肚里。
宁皓发现,陆屿今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先是早上问他怎么养狗,打球时频频走神,看手机时嘴角扬起一丝莫名其妙的弧度,宁皓这段时间看了不少恐怖电影,很想给陆屿推荐把桃木剑驱驱邪。
但他不敢,他知道,陆屿虽然长得乖,却是他们这群人中胆子最大最出格的那位,最擅长披着一块好学生的皮浑水摸鱼偷鸡摸狗,他刚想问陆屿晚自习要吃什么外卖,对方却神秘兮兮地风驰电掣地骑回家,难得没留下来造次。他又望向陆屿的书桌,发现林燃的座位也空空如也。
真是奇怪,他想。
正赶上下班的时间,楼道里,陆屿礼貌地问候了几位邻居,一回到家,扯着嗓子喊起来:“满满,满满。”
一团白色的毛团从沙发上跳下,又扑进他怀里,小狗很聪明,听得懂自己的名字,又乖的不像样,安静窝在陆屿怀里,偶尔伸出舌头舔舔他脸颊。
陆屿走到哪它跟到哪,从客厅跟到厨房,陆屿给它开罐头,它先不吃,而是摇摇尾巴,陆屿拿出物理书,指着乱七八糟的涂鸦问它像不像,它假装听得懂,汪汪叫得很大声,陆屿便亲着它额头叫它好满满,陆屿要写作业,它就跳进主人怀里,没一会就打起小小的呼噜。
陆屿搂着小狗,今日风和日丽,原本天气预报报道有雨。李露说过,陆屿生在雨天,但他讨厌雨天的一切,讨厌雨的阴暗,潮湿,连绵,无声,他捏捏满满爪子,乱七八糟地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没拼好的积木,想起宁皓约他周末去看电影,宁皓也是神经,怕鬼看什么恐怖片,想起李露,想起花店,想起段烨跟他告别也是在雨天,最后,他想起林燃,想起林燃与他的约定。
他摸出手机,点开一个抱着吉他的小狗的头像。
L.Y:1
林燃没回,他正陪段泓一起招待客人。
段泓的几位老友来家做客,几天前他就让林燃翘了晚自习,家里明明有阿姨,洛颖还是忙的脚不着地,端茶递水,来来回回。林燃想去帮忙,却被洛颖推出来,让他好好陪叔叔阿姨聊天。
妻儿在侧,段泓自然十分得意,一扫往日的沉闷,在饭桌上推杯换盏,夸夸其谈,他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有这对出色的母子在手,别人对他的羡慕总归有几分真情实意。
他喝得快,洛颖在一旁替他满上,又半开玩笑地让他少喝点,段泓拉着洛颖的手,让她不要小看自己男人,众人大笑,林燃下意识捏紧筷子。
一双手拍了拍林燃肩膀,林燃只好客气地端起酒杯回敬:“徐叔。”
碰杯的人叫徐勇,说起来算段泓的妹夫,两人私交不错。徐勇早年在北方做生意,前几年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由于老婆孩子全在临市,疏于照顾,落下病根,他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没了拼搏的心思,回到临市早早地享受退起休生活。徐勇年轻时为了生存东奔西走,不怎么一回家,现在老了反而惦记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馨,可惜他和老婆一年前就离了婚,孩子也被带出国了。
“还以为我俩要一起打光棍呢,”他感慨道:“白捡这么好的老婆孩子,老哥,我真羡慕你啊。”
“滚边去,我能和你比。”段泓笑骂。
他又看看林燃:“孩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叔叔提,我和你爸多少年的交情了,啊,别害羞。”
他酒喝多了,话自然多:“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刚去北方打拼那会,只买得起馒头,有钱才买两个菜打牙祭,蹲在路边吃,吃完一抹嘴继续干,我还记得有一次有个警察路过……”
他突然停下来,愣愣地看向林燃,桌上有人劝他:“老徐,喝多了就去洗把脸,别吓着孩子。”
“不不不,”徐勇摆摆手,又瞪大眼睛看了林燃好几眼:“我怎么觉得这孩子特像一个人。”
有人嗤笑:“少套近乎了你,勇啊,咱们以前雇的两小伙子你还记得不,长得那是南辕北辙,你偏说人家长得像双胞胎,雇了好几年都没叫对名字,哎呦你能记得谁啊,你看谁都长得像。”
“不不不,”徐勇坚持:“真像警察,真的像。”
段泓感觉自己被抢了风头,有些不满:“什么警察,你蹲过局子啊。”
被众人开足了玩笑,徐勇脑子也有些混沌了,嘀嘀咕咕道:“不是警察,就是老总,对,就是那个北京当时很有名的公司的,那会房地产发展正猛的,那个一把手,一把手……”他眼皮子打架,一闭上就黏得睁不开了。
洛颖连忙吩咐林燃把人搀扶到沙发上,林燃将人扶过去,趁厨房给人准备醒酒汤的空隙,他站在沙发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徐勇。林燃不知遗传了谁,身材高大挺拔,站直后将客厅的灯光挡了七七八八,他的眼黑且明亮。他问:“您说,我像一位警察,您还记得是哪位警察吗。”
徐勇含糊道:“老总,老总,不是警察。”
“是哪位老总?”林燃竟有些急切。
徐勇半眯着眼,他醉的彻底,不远处依旧是一片嬉笑怒骂,客厅却是一片死寂,暖黄色的灯光下,林燃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但他脑海里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瞬,他刚挣了钱想去吃顿好的,接着就遇到抢劫,有位警察从天而降,帮他追回被抢的钱包,他上门道谢,对方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比起现在的林燃,不知有多意气风发。
他忽然咧开嘴,笑出声,在林燃期待的目光中,他仰头,呢喃道:“没有什么警察,什么老总,我记错了,我记错啦……”
啪地一声,客厅彻底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