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春风送暖。柳抽新芽。
鹤来阁里,周衡正襟危坐,正在听逸尘散人授讲,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口哨声,吹着一首轻快的小曲儿。
周衡一蹦老高,喜道,“师哥回来了!师父,我出去看看!”
逸尘散人笑着点了点头。
周衡雀跃着,“飞快地跑出门去。”
林廷翰把扑进怀里的肉球抡了一圈举高高,道:“小师妹过个年长胖了呀!”
周衡抗议道:“是长高了!长高了压秤,我才没长胖!”
林廷翰笑道:“好好好,没胖,是长高啦!师父呢?”
“在屋里呢。”周衡扬起手,指向书房。
林廷翰不敢耽搁,整了整衣襟,欢欢喜喜迈步进屋,双手抱拳向逸尘散人深深一揖:“师父,徒儿回来了!”
逸尘散人满面笑容,道:“回来了便好。这趟辛苦了,种参之事可还顺利?”
“师父放心,一切顺利。”林廷翰遂将此次种参进展一一汇报。逸尘散人听完,点头夸林廷翰办事稳妥,果然不负为师的嘱托。
周衡早已等得不耐,凑到林廷翰身边问道:“师哥,这个年过的好吗?”
林廷翰:“好呀!孙家去镇上换了碎银,三婶子购入了很多年货,这个年过得别提多喜庆了。孙家上下待我都好得很。苍岭村的人也很好客,有机会可以带师妹去乡下过个年。”
周衡忽然兴奋地说道:“好的!好的!师哥!师哥!你听我说!我当姐姐了!”
林廷翰一愣,搜刮着脑筋想着,没听说胡氏有孕呀。
周衡笑道:“是我从街上拣了个小弟弟,我娘认作儿子了。今天下学后,我就带他来见你。”
这还真出乎了林廷翰的意料,林廷翰笑道:“好,这还真是喜事一桩!”
周衡随即将这段日子的听课笔记摊开,道:“这些天我可没闲着,听师父讲了许多有趣的东西,你看,我都记下来了!”
林廷翰高兴地接过笔记,笑道:“谢谢师妹,看来这次我得日夜补课才行。”
逸尘散人清了清喉咙。
林廷翰和周衡忙收起闲言,准备上课。
课下,林廷翰日夜补课,逸尘散人悉心指点,很快赶上了进程。林廷翰还能在课余时间,给周小童上课。田氏甚是高兴。
周老夫人见逸尘散人总是带周衡远行,渐渐的有些不满,奈何当初就约定好的,不能干涉先生的教法,除非将先生辞退。周衡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转变,周老夫人当然不想前功尽弃,只好忍着不发作。田氏就开明多了,她很乐意女儿出门去见世面。何况每次女儿归来都十分兴奋地跟自己讲外面的见闻,让田氏感觉人这一辈子也可以有更多的活儿法。
田氏怎会不知婆婆的想法,便在婆婆跟前念叨,说自己小时候没有福气,遇不到逸先生这样的老神仙,要学文便能学文,要习武便习武,还带衡儿出去涨见识。听说衡儿近来画画弹琴都大有长进,人也出落得大方稳重,谈吐像个小大人儿了,同龄的男孩儿又有几人有衡儿的学识,衡儿得遇逸先生真不知是哪世里修来的福气。
周老夫人是个耳根子软的,听田氏这样一说,便也觉得好,就说,“那把小四儿和小云云也送去逸先生那儿,让先生一并带着吧。”
小四儿是周衡那淘气的堂兄周渺,小云云是周衡的堂姐,周渺的妹妹,文静的周诗云。
田氏道,“族学先生甚是爱重渺儿,前些天还夸他知书上进呢,云云也在先生的教导下知书识理,平日总无半点儿错处。可见那先生是会教人的。哪有像逸先生这样把学生跟放鸭子似的往外面带的,总是我那衡儿性子古怪,需要这样古怪的叫法。别换在人家俩好好的孩子身上,再把人教坏了,教野了。”
周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小云云文文静静的,我可不舍得她在外舟车劳顿。“
田氏道,“嫂嫂成日里嗔怪小四儿总爱到外面疯玩儿,这要跟了逸先生,可不要更野了?好在族学先生爱重他,总没听先生说他个不字,想来还是在族学里要乖些的。”
周老夫人点了点头,笑道,“也就你生的猢狲适合这样的古怪教法。”
周衡依偎在母亲怀里,笑道:“此行路远,费了不少银两,母亲快给我师父补上,别叫他老人家倒贴银子,回头把账算在我这猢狲头上,对我更加苛刻了。”
周老夫人:“才说你大方稳重,竟又信口胡说,栽埋你师父。就是逸先生多贴了银子,几时就会对你不好了?”
田氏道:“休要胡说,你师父几时不疼你了?”
周衡娇笑道:“师父自然不会白疼我,要不我怎地巴巴地一回来就找你讨银子。”
周老夫人冲周衡道,“总是知道你娘有体己钱,你的学费都让你娘出了。“转头对田氏道,“我就跟胡氏说了,让她把银子给你补上,她回我说,你总不肯收。”
田氏道,“周家又不是没有族学,是我自己的女儿难教,非得单独请先生,我哪能让家里出这份钱,好在我那儿还有积蓄,等实在不够用了,再问嫂嫂开口不迟。”
周老夫人笑道,“你呀,总是跟家里见外。”
田氏回到紫玉轩,吩咐丫鬟春兰封了五十两银子并若干果品给逸先生送去。逸尘散人一并笑纳了,让春兰回去多多致谢夫人。
春兰回田氏处交差,道:“说银子够用,还不是把银子又收下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夫人给逸先生多少银子,人家从来就没推辞过。”
周夫人呵斥春兰住口,春兰吐舌禁了口。
初夏的街市,和风细软。街头巷尾人潮涌动。叫买叫卖声不绝于耳。混杂着成群的孩童们的嬉闹声,处处是人间烟火的暖意。
逸尘散人缓步而行,周衡挽着他的袖子,兴致勃勃地左右张望,偶尔被新奇的小玩意儿吸引停下脚步。林廷翰在后头跟随,目光却不忘警惕四周。
忽然,一阵清亮的笛音从不远处传来,婉转悠扬,竟夹杂着几分孔武的侠气,宛如山涧清泉奔涌而出,穿透熙攘的人群,直钻入耳中。
“师父,你听!”周衡猛地顿住脚步,目光蓦然亮了起来, “这笛音真好听!我们去看看吧!”欢快地回头看向林廷翰,“师哥!我们瞧瞧去!”
逸尘散人闻言笑着捋着白须,任周衡牵着袖子,循着那笛音方向走去。
三人穿过一条热闹的街巷,那笛音愈发清晰明朗,终于在街角处,见到一群人将两个人围在正中。正中二人,一位是年轻的男子,三十出头,身形修长挺拔,手使两柄双刀,刀光上下翻飞,身如游龙,刀花耀眼,步伐洒脱流畅,引得围观者连连喝彩。
男子旁边,站立一利落的小姑娘,年约十一、二,正横笛而吹。就是她的笛音将周衡隔了一条街吸引过来的。只见她眉眼英气勃发,漆黑的眸子灵动有神,薄薄的嘴唇轻吹着笛子,笛音随着她灵巧的指法化作顿挫百转的曲调。有这灵动的笛音相衬,更显得那男子的刀法出神入化、赏心悦目。
男子一路刀使完,稳稳地收势。众人一致叫好。那女孩笛音渐收,带着隐隐余韵,随即一声高亢激昂的音调像流星掠过天际,接着,笛音复转柔和,尾声悠长飘渺,似一道道涟漪,轻轻荡开,又轻轻散去……
众人惊呆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女孩儿将笛子从唇边潇洒拿开,二人一齐向众人鞠躬致谢。
接着,到了纷纷解囊的时候。群众鼓掌和解囊的热情各算各的,女孩拿着只竹篮走向人群,人群先撤走了一小半儿。剩下的人扭扭捏捏,女孩儿走一圈下来,不过收到了十几文钱。自始至终,女孩儿的神情冷傲,颇有一股逼人的锋芒,无半分乞怜之态。
那女孩儿路过周衡面前时,周衡冲着她友善地笑着,并没打算给钱。女孩也不以为意,面无表情地将竹篮举往下一个人。
待人群散尽,周衡走到女孩儿跟前,笑着打招呼:“这位姐姐吹得好笛子!我叫周衡,你叫什么?”
女孩儿停下手里的事,仰起脸,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周衡:“碎风。”
周衡笑着点了点头,夸道:“好帅气的名字!”又问:“那位是……”
女孩儿道:“那是我爹。”
周衡小心地问道:“你们就靠卖艺为生吗?”
碎风道:“怎么?不行吗?”
周衡连忙摆手:“你别误会!我听我大伯母说,家里正在寻护院,我觉得你爹爹武艺这么好,能不能去我家做事?”
这话一出,周清远微微一怔,仔细打量了周衡一番,似乎有些心动。他看向碎风,目光中透着询问之意。
碎风却冷哼了一声:“去人家里做护院?街上多自在,何必去别人家,与人为奴,仰人鼻息?”
“不是这样的!”周衡急急地解释, “我们请你爹爹做护院,是请你爹爹保护我们,不是做奴才!我们家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首先,我就会待你很好很好的!而且,请你们来,一方面是因为你爹爹,但也是因为你呀,我一见你就喜欢!”
碎风没见过周衡这样厚脸皮的,冷落落的一张脸扑哧一笑。心下便软了,尚嘴硬道:“好相处的人我见多了,真相处起来,三天就变脸。”
“我才不会!”周衡笑嘻嘻地拉住她的手,“来么,来么,你先到我家看看,不喜欢随时可以离开,怎么样?”
碎风似是被周衡天真的模样逗乐了,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行吧,那就去看看。不过我先说好了,要是不喜欢,我们随时走!”
“好!随你!”周衡拉着碎风的手笑得灿烂。
周衡又看向周清远,道:“周叔,您也答应了吗?”
周清远笑着点点头,道:“既然小姐如此说,那就感谢小姐收留了。”
逸尘散人和林廷翰站在远处,逸尘散人捋须笑道:“缘分如此啊!”
林廷翰笑道:“小师妹还真是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
周衡将父女二人引至师父跟前,众人相见礼毕,一起赶回周宅去了。
周衡带着父女俩从周宅东脚门进入,先经过前庭花园,时值初夏,草木繁盛,碧水池荷叶如盖。水中泛波光点点。
父女俩感叹周府真大,碎风道,“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周衡笑道,“皇宫?我可没进去过,不如将来你进皇宫看看?听说连房顶都是金子做的。”
碎风“哼”地一声,道,“我才不稀罕。”
碎风只觉行过无数石桥,走过数片花园,路过许多所精致宅院,最后才来至一片金碧辉煌的宅前。门前高悬一匾,上书“松烟阁”三个大字,只是碎风并不识字。
周松现在常年居于道观钻研抟沙炼汞之术,并不在家。胡氏和姨娘许氏同住松烟阁。周家胡氏当家。此事,周衡需要跟大伯母商议。
周衡上前敲门,丫鬟出来给开了门。
“呦,三姑娘来了!快里边请,这是……“
“是很厉害的人,要带给大伯母看看的。哥哥姐姐们下学了吗?“
“还没呢,三姑娘倒回来的早。“
说话间几人已进正屋。胡氏此刻正跟许姨娘闲坐饮茶。
周衡进门给大伯母和许姨娘请了安,欢快地像只扑翅的小雀儿扑进了胡氏的怀里。胡氏喜道:“我们衡儿是越来越乖了,每月十五家宴才得见一回,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了?这还带了人过来?他们是谁呀?”
周衡旋即给胡氏介绍了周清远和碎风。把周清远的武功夸得天上难找,地上难寻。连周清远听了都不禁汗颜,连连摆手道,“没……没大小姐说的这么神乎其神。”
周衡便问胡氏:“大伯母,您上月家宴时说,家中正要寻几名护院,不知人寻够了没有?您看他行吗?”
胡氏仔细打量了周清远,只见此人,容貌端正,一脸正气,初见之下,印象还不错。她看了看许氏。许氏没有反对的意思。
胡氏捏着周衡的小脸儿说:“你这小妮子净给我出难题,看家护院是多重的差事?怎敢就用不知根底的人?你看着好,我看着也是好,可是……”
胡氏想说,可是,坏人也不能写在脸上,碍于周家父女在场,此话不好出口。
周衡道:“我师父也看过了的。”
胡氏一向听大家说逸尘散人才高八斗、料事如神,既然是他都相看过的,自己倒有几分认可了。她看了一眼许氏,见许氏也朝自己点头。
遂道:“好!既然逸先生都相看过了的,我还有何说?那就留下吧。一会儿让管家带过去安排吧。”
周衡喜得频频点头。
胡氏目光落在碎风身上,笑道,“这丫头看着机灵得很,既然留了你爹爹,不如让你伺候衡儿的弟弟小童吧。”说着冲周衡说道:“你娘总说要自己出钱养儿子,真是跟我们见外,如今也没见你们院儿里添丫鬟,我看这丫头挺利落的,就让她伺候你弟弟吧。”
周衡忙挥手道:“不行不行,这个是我新交的朋友,不能当咱家丫鬟。”
胡氏面露难色,道:“留在咱家总得有个名分。若不做丫鬟,便不好常住在府里了。只怕得让她爹爹在外另给她赁间屋子住。”
周衡道:“不能让他们父女俩住一个院子吗?”
胡氏哭笑道:“哪有护院单独住一个院子的?护院们要住在一处的厢房,都是爷们儿,她怎好同住?”
周衡没料到这一节,有心想让碎风跟自己住一起,但知道大伯母一定会说,这不合规矩,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正自为难。许氏狡慧一笑,冲胡氏道:“姐姐,在咱家当护院,一个月多少月例银子?”
胡氏道:“像周先生这样,算是咱家按月聘的,管吃住,每月是二两月例银子。”
碎风闻言果然眼睛一亮,向周衡道:“伺候你弟弟么?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
胡氏道:“外面雇的丫鬟,月例是半吊钱。同样也是管吃住。只是不许挑,主人家让住哪儿就住哪儿,给什么就吃什么。”
碎风硬邦邦地说,“不挑!”
周衡喜道,“你果真愿意吗,就是委屈你了,不过,我弟弟可是十分讨人喜欢的。”
碎风:“行了,别啰嗦了,就这么定了吧。”
胡氏皱了皱眉,刚要说话,旁边的许氏推了一下胡氏的手肘,暗暗摇了摇头。胡氏最终忍住没有说话。
胡氏和许氏又同周衡说了会子闲话,随后命管家带周清远去安顿。周衡带着碎风回了紫玉轩。
人走了,胡氏皱了皱眉,道:“真是个没规矩的丫头。你怎地不让我说?”
许氏道:“二奶奶性子刚烈,她自会调教的,你又何必讨那个嫌。还嫌自己得罪的人不够多?!”
胡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是是是,还是你会做小儿。”
许氏闻言变了脸,怒道:“好心帮你,你却来编排我!”
胡氏忙笑着哄道:“逗你呐逗你呐,老货不识逗。”
许氏骂道:“老没正经的,活该你守活寡。”
胡氏笑道:“我守活寡,你就守死寡了?”
许氏也被自己逗笑了。
胡氏道:“好啦,别气了,这屋就咱俩人,不斗个嘴儿,天天干嘛呀。”
许氏笑骂道:“你们商贾家就教出你这样的闺女?”
胡氏道:“现在还说什么当闺女时的话。我当闺女时,样样数数可都是拿得起,放得下,放到哪儿都出挑得很。如今是,人也磨光了,岁数也磨大了,嫁了那么个货,还能有什么指望?”
许氏笑道:“这不挺好嘛,咱二人落得清静。”
胡氏:“嗯,就剩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