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崇化坊里的茶馆准备打烊,状元楼里的茶客陆续离开。
一辆不起眼的小轿停在了崇化坊一角一间不起眼的小宅院前。轿夫上前敲了敲门,没过多久中门大开,整辆轿子被抬了进去。
直到身后大门重新关上,轿子上才走下一人,大红华裳,长裙曳地,与低调的轿子和普通的宅院都是格格不入。
屋里的青年男子小跑上前,拉过华裳广袖下的手,笑着喊了一声:“殷姐姐。”
男子一袭青衣,海藻般的长发以一支毛笔簪住,长眉入鬓,眉眼清逸俊朗,凤目上扬,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方才还在茶楼激辩的儒生此刻像只粘人的小狗,手指紧紧缠着女郎的手,雀跃的上下摇摆着。读书人长年执笔的手瘦削而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白的发光的皮肤下青色的筋络十分明显。
越长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没有推拒,却也没有进一步的意思。
儒生拉着她的手,近乎是一蹦一跳的将她拉进屋内,全然没有状元楼里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屋内摆设简朴,却是五脏具全,越长风坐在书桌后儒生平时读书时坐着的椅子上,儒生半跪在她的身旁,双手捧着垂落的手,弯成月牙儿的眼睛专注仰望。
“姐姐,殷姐姐。”在状元楼里骄傲自信的清朗嗓音此刻也是带了几分娇气。
越长风用被十指包着的那只手刮刮他的手心,看见男子精致的羽睫轻颤,调笑道:“在状元楼里口若悬河的顾解元,怎么现在就只懂得叫姐姐了?”
儒生睁大眼睛,一脸讶异:“殷姐姐刚才也在?”
越长风用闲着的另一只手取下儒生发间毛笔,青年的一头墨发如瀑布一下散落,越长风满意的笑笑,像抚摸小狗般揉揉他的发顶。
“来看看姐姐的小狗,长得有多大了。”
话里的侵略性和支配欲显得毫不含糊,儒生听在耳中,却是连眼也不眨,反而撒娇似的往她的手上蹭了蹭。
“小锦卿早就长大了。”语带双关,大胆露骨。“姐姐可要再验一验?”
越长风轻笑出声,任他蹭了一会,才对屋外的轿夫扬声:“告诉府中,我今晚在这里歇下了。”
顾姓儒生全名顾锦卿,年方二十,在繁华帝京里最阴暗的贫民窟长大,却从淤泥中脱颖而出,以贫贱寒民之身在人才辈出的京兆府乡试中夺得解元,自此声名大噪。
那是承元二十四年的乡试,那一年的顾锦卿不过十六。承元二十四年,也是承元帝急病崩逝的那一年,当今小皇帝越成璧登基,昭阳长公主越长风手持遗诏摄政,随即便以小皇帝之名重开乡试,大肆取录寒门士子。
贫民窟出身的京兆府顾解元,自然没有逃过越长风的双眼。就在乡试结果出来的第二日,贫民窟里的顾家便迎来了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女子自称殷夫人,愿意出资资助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寒门解元,直到他考上会试。
自此顾锦卿便搬出了贫民窟,搬进了崇化坊这座不起眼的小宅院。“资助人”殷夫人来过几次,每次都带来市面上一册难求的史书经论,和颜悦色地问他功课,与他讨论治国理政、当下时局。每次他对这位“殷夫人”感激涕零,表示愿意肝脑涂地以表忠心,女郎都只是笑着揉揉他的头,不作回应。
顾锦卿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
直到两年前的一个月黑风高夜,顾锦卿挑灯夜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紊乱甚至苍惶的脚步声。
他的资助人由一名玄袍金冠的高大男子扶了进来,顾锦卿认得玄炮上的纹饰,属于京中人人闻风丧胆的玄武卫。男子面相峻冷,容色阴鸷,有如鹰隼的双眸盯得顾锦卿脊骨发寒。而他的资助人一向爱穿的大红华裳染了班班驳驳的暗红血迹,袖口还在向下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殷姐姐!”顾锦卿哪里见过资助人这副样子,他战战兢兢的碎步上前,想要扶着她的另一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
峻冷男人已经不耐烦的低喝:“别碰她。”
顾锦卿一下僵住,女郎却在这时轻叹:“行舟。”
“扶我进去。”这句命令却是对着两人同时发出。
顾锦卿在前引路,两人夹手夹脚的把人扶到床上倚墙而坐。
女郎的脸上已有一层薄汗,名叫“行舟”的冷峻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丝帕,细细给她擦汗。
顾锦卿还没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傻愣愣的站在那里。
陆行舟用眼角余光睥了他一眼:“纱布、绷带、热水。”
顾锦卿几乎把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才翻了纱布绷带出来,又手忙脚乱的打了热水。
陆行舟在解元郎的面前毫不避讳的脱去越长风华裳外衣,为她肩上伤口上药,又一丝不苟的擦洗伤口周边,直到干涸的血迹完全抹去,才为她扎上绷带,重新掩上衣领。
“回去吧,行舟。”越长风低喘着气,气息有些无力,却依旧冷静的对着男人发号施令,“我今晚先留在这里。”
冷峻男人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形:“卑职担心——”
越长风打断了他。“这座宅子记在顾解元名下,没有人找得到这里来。”
顾锦卿心弦一颤。
越长风却只是续道:“把杂草都翦除干净,我才好安心回府。”
男人看了看一旁像受惊小狗惊魂未定的顾锦卿,又看了看脸色苍白但仍悠然自得的主上,喉结一滚,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行了一礼,低头转身出门。
顾锦卿见高大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坐下,小心翼翼的问:“殷姐姐,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是……”
“既然知道,就不要问了。”越长风声音柔和,脸上虚弱的笑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和冰寒。
“是……是。”顾锦卿嗫嚅应道。
见他乖巧听话,越长风的脸色才柔缓几分。
“总之,我今晚要在锦卿这里借宿一宵啦。”
顾锦卿一怔,腼腆笑笑:“这宅子本来就是殷姐姐的。”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包括锦卿在内……也是。”
越长风有些讶异,端详着眼前的清澈少年。顾锦卿紧抿着的唇有些泛白,琉璃的双眸隐隐泛着水光,彷佛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耻,又彷佛有些不带期待的希冀。
她懒散地倚着墙,笑道:“锦卿……你在贫民窟里出生,这名字倒是取得好。”
“人也养得很好。”
顾锦卿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锦卿这名字,并非父母所取。”
“我小时候受邻家哥哥照拂,识字之初是由他启蒙,后来大名也是由他所取。”
越长风知道他家境极是艰难,却没有多少同理心,对他那什么邻家哥哥也没有兴趣,反而好奇的问:“那你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叫你什么?”
顾锦卿俏脸一红,支支吾吾的:“……”
“……狗子。”
越长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连肩上的伤口也彷佛不痛了。
顾锦卿双颊涨红,委屈的看着她:“粗鄙之言,是姐姐要我说的。”
……越看越像一对可怜兮兮的小狗眼睛。
越长风贵为摄政长公主,对于什么粗鄙优雅其实统统都不在意,但她乐得看她的小解元小心翼翼的模样。
越长风欣赏着少年被心绪影响后更显明艳俏丽的脸,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小狗不粗鄙的。”她强忍着笑,温声哄道:“小狗很可爱啊。”
“做姐姐的小狗,好不好?”
顾锦卿毫无来由的一阵心慌,身体本能想要后退,手臂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向前,然后身体一阵腾空,背部狠狠的撞在床上。
他被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的压在床上,两人一上一下,顾锦卿对上的只有资助人那张美艳绝伦的脸。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越长风感受着血气方刚的少年那火热的体温,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离得如此之近,一股清冷的木香顺着交融的气息传入她的鼻子里。
顾锦卿看着女郎的眉眼,明媚似火而又冷静清醒,多情的桃花眼尾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足以蛊惑人心。
压在身上的人明明是一介负伤女流,顾锦卿却发现自己竟是一动不动,在她专注而深邃的目光下心跳如擂鼓。
越长风一扬手,将他发髻中的毛笔抽走,顾锦卿一头如藻长发散落开来,发丝落在少年额前鬓边,微微上扬的狭长凤目欲语还休,眼角眉稍都泛着春意。
越长风的指腹轻扫他鲜艳欲滴的唇瓣,极轻,极柔。
眼尾睄到房梁上的暗影,她比谁都要清楚陆行舟是怎样阳奉阴违、自作主张的一个人。
既然他这么喜欢看,那就让他看个够好了。越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
“小狗,会伺候人么?”
顾锦卿的心中噗噗乱跳,一时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拒绝。
或者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做拒绝的选择。
殷姐姐给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每一次看着她的眼神,都有着自己不难发现的灼热。
而她可以寻到就连那些世家公子也难以买到的那些书籍,身边又有玄武卫贴身保护,显然位高权重。这样的人,没有他,也肯定会有别人。
他还在纠结什么呢,他本来就是什么也没有的人,比别人更明白想要什么就要自己争取的道理。
顾锦卿定定注视着那双诱人沉沦的幽深黑眸,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回道:“小狗……可以学的。”
下一更在周四0点~
周四之后有榜的话会随榜4-6更[猫头]
p.s.猜猜邻家哥哥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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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