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母女是在腊月初七这日抵达朗州城的。那日,朗州城内刚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载着郭家母女二人的马车,及随从和辎重从西边进了城,晃晃悠悠地往刺史府而去。
郭母没甚底气地叹道:“也不晓得你姐姐收没收到咱们的信!他们府上这一年也够折腾,她如今管着家,诸事操劳,又是年节的当口,咱们就这么来投奔她,也不晓得她为难不为难!”
郭云喧轻嗤一声,道:“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他们府上若是不便宜,咱们就挨着刺史府赁个宅子便是!本就不是为了上门打秋风,只想借点刺史府的光,挡挡益州那家人的煞气罢了!”
“你呀,还是这么口没遮拦!你二人到底血浓于水。她就算不顾着我,看在你父亲的分上,也得顾着你不是?”郭母无奈地叹道。
原来,眼前的郭母并非郭云静的生母,乃是郭父的继室。郭家祖辈世居益州,世代也是读书仕宦人家。郭父年少时去长安求学、又科举中第,一度曾官拜正五品的谏议大夫,只是后来因病致仕,才携妻带女回了益州。
要说郭云静的亲事,还是郭父在长安为官时定下的。彼时,郭云喧才是**岁的孩童。一晃十来年过去了,郭父早在三年前就已化为益州城外的一抔黄土,若非情势所逼,郭母也不会想着来投奔这个女儿。
凝曦院内,郭云静还不知自己的继母和异母妹妹已经叩响了刘府的大门。
刘母前几日发了话,腊八节礼要置办得隆重一些,临时又添了在府外搭粥棚赠腊八粥的主意,郭云静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就忘了在她心上分量最轻的这一茬,所幸春雪早已对二门上当班的婆子小厮都交待过了。
是以,当丫鬟来报“郭夫人已在二门外下了马车”时,郭云静自己都愣了一下,还是春雪率先反应过来,手上暗暗使力,引着郭云静往外走,笑说道:“瞧把夫人高兴的!婢子陪夫人去迎接太太和二姑娘。”
这厢,郭云静被仆妇簇拥着才走出院门,那厢,就有两个婆子领着郭家母女二人到了,郭云静上回与她们相见还是三年前回益州奔丧的时候,阔别三年,此时看着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继母和妹妹,她多少也有些心绪起伏,几步上前亲热地携了郭母的手,将人往凝曦院正房引去。
待三人在屋内分宾主坐定,又有丫鬟捧上茶果点心,春雪便自作主张地将其余人等打发了出去,她自己亲自奉茶递水,极尽周到。
郭母微微笑着颔首,随意起了个话头:“春雪如今也是越发出息了,到底是跟着你的人,比先时在益州能干了许多。”
春雪面上闪过一丝轻微飘忽的羞赧,笑道:“太太快别打趣我。”
郭云静的视线却是越过继母,落到妹妹郭云喧的身上,她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艳,感慨道:“三年未见,妹妹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唉,是我这做女儿和做姐姐的人不对,这些年也抽不开身回去看你们!还得累你们挂念着我,从益州千里迢迢奔了来,否则,咱们也不知何时能再叙骨肉亲情!”言罢,面上已现哀痛之色,又举起手绢轻轻地去碰眼皮。
郭母在信里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只说郭父丧期已过,她惦记着这位出嫁的女儿,料她嫁人了回家不便,便带着小女儿来朗州一聚。信和人是同一日从益州启程的。
郭云喧垂下头喝茶,右手掀起的茶盖刚好挡住了她半张脸,是以郭云静并没有看见在自己这番话之后,郭云喧唇边一闪而过的笑容,那笑透着淡淡的嘲讽。
郭母正纠结要不要将益州之事说给这位姑奶奶听,她看向郭云喧,想向小女儿拿个主意,可郭云喧却轻轻摇着头去吹茶盏里的浮沫,这是拒绝的意思了,唉,自己生的这个倒是个倔驴脾气。罢了,日后再说吧,就当是探亲好了!
郭母面上略带歉意,对着郭云静说道:“我前段时日总是梦到你父亲,梦到先时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的日子,所以一心想着带你妹妹来看看你,等上路了才又想起眼下已是岁末年关,也不知是否打扰你,若是府上不方便,我和你妹妹便——”
郭母“赁个屋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已被郭云静出言截断,她忙似嗔似怒地埋怨道:“母亲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不方便?我正要说呢,母亲和妹妹既来了,就别急着走,在朗州多住个一年半载的才是!就是过年才热闹呢!我已将你们要来一事回禀了婆母,她老人家最喜热闹,一听你们要来比我还高兴呢,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收拾院子留你们住下,最好住久些,住得越久她越欢喜呢!”
说罢,郭云静又忍不住去看郭云喧,心里叹道,自己这妹妹真是好颜色!说不得婆母见了喜欢,就要替她保媒留在朗州。说媒?郭云静心头一跳,若是她能嫁给大伯做续弦,那这管家之权不就还捏在自己手里吗?郭云静这般想着,眼神越发亮了,一直盯着郭云喧看个不住。
郭云喧喝了半盏茶,又吃了几块点心,才将手轻轻放下,对着郭云静大大方方一笑,道:“姐姐总看着我作甚?”
“你这丫头,姐姐许久不见你,自是想多看你两眼!”郭云静呵呵笑道。
母女三人又叙了些别后寒温,郭云静才要领着她们二人去已收拾好的住处,就见门外有丫鬟来禀,道是老夫人听说亲家母来了,遣人来迎她们去说话。郭云静只好叫春雪亲自领了人去安置她二人的随从和行李,自己则领了她们往和熙堂逶迤而去。
凝晖轩内,七八个丫鬟都挤在秦秋她们的屋子里烤火。没有主母,她们的炭火分例自然比往年少了,偏偏今年又冷,是以每日太阳落山之后,她们便将炭火归拢到一处,聚在一个屋子里烤火,此时也不嫌拌嘴了。
只见鹊儿脸上难掩兴奋之色,叽叽喳喳地说道:“我下晌去厨房拿东西,回来的路上刚好碰到郭家二姑娘她们进府,我瞧得真真的,郭二姑娘像个仙女儿似的,可真好看!”
喜枝又跟她呛道:“你少来,你嘴里能有几句实话?但凡来个亲戚家的女眷,你哪回不夸人家是仙女?左一个仙女,右一个仙女,在你眼里,朗州城里遍地都是仙女!”
屋内众人哄堂大笑。
鹊儿红了脸,仰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你不信,你去瞧瞧去,她们这会儿应是在和熙堂给老夫人请安呢。”
“和熙堂?青梧姐姐不是才从和熙堂领东西回来吗?青梧姐姐,鹊儿的话当真?”一人好奇地看向青梧。
青梧懒懒地笑了一声,说道:“郭二姑娘确实是个大美人儿,你们要是不信啊,明儿腊八,老夫人肯定会带着她逛园子,尽管去园子里瞧去!”说完,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碧霄身上。
碧霄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止不住升起了一股探究的**,她忍不住深思,在大房除服的当口,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投奔了来,到底何意?
“我还听说啊,老夫人可喜欢郭二姑娘了,今日才第一回见她,就稀罕得什么似的,让木槿姐姐送了好些东西去清渊阁呢!说不得这位郭二姑娘有大造化!”鹊儿又将她从那些婆子那儿听来的话学给众人听,连腔调都是一模一样的,众人不免又笑了起来。
“你这小妮子,才多大年纪,知道什么是大造化?”有人嗤笑道。
鹊儿红了脸就要去拧对方的嘴,屋子里又是一阵哄笑,众人围着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忽然都对那位郭二姑娘好奇起来,只等着明日腊八去园子里一睹芳容。
“木槿,你瞧着这位郭二姑娘怎么样?”各房定省毕,众人都已散去,刘母却是意犹未尽,拉着木槿的手絮叨个不住。
木槿笑道:“郭二姑娘确实生得好,言谈也爽利,瞧着倒是比二夫人更要强些。”
刘母赞许地点头,叹道:“你还是说得委婉了,我这二儿媳,要说聪明呢,人也不算太笨,就是太软弱了,一味地只知道迎合老二,偏偏老二是最不成器的!唉!二房管家这一年,我心里不是没数。只是想着往日里他们总说我偏心,今儿就让他们看看这家到底好不好当,唉!”
“老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如今不是也没出什么乱子嘛!”木槿一面说一面搀着刘母往里间而去。
刘母颤颤巍巍地走着,叹息道:“你想必也看得出来,我为老大张罗续弦,一则是不想看他孤鬼儿一个,二则这个家也不能长久地交到二房手里。他们想捞钱,一年两年我都能忍,若想要更多便是不能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这位郭二姑娘,老太太虽说嘴里夸个不停,但也没有更多的意思,只是不知,这府里其他人又要怎么揣摩了!呵,管他呢!木槿心下暗忖着,手上动作不停,麻利轻快地伺候刘母歇下了。
从刺史府后园的偏门一拐出去,先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小巷子,刘府那些已经成了家的奴仆多住在此处,从小巷子东面再拐出去,有一条虽说不是主路但也十分热闹繁华的街道,因这街道细细长长的,像一根擀面杖,旁人就叫它擀面街。那些被主家放了身契、脱籍从良的人家,多喜欢在擀面街买宅赁屋,萧家就是其中一户。
腊八这日一大早,萧举年前几日雇下的马车就已候在门外,他和弟弟萧止时一左一右搀着自家祖母上了马车,车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声“驾”,他们一行三人就慢慢地往刺史府行去。
马车内,萧嬷嬷还在对两兄弟殷殷嘱咐:“给老夫人请了安,可别瞎跑,那是刺史府内宅,莫冲撞了女眷。”
萧止时比萧举年小三岁,听了祖母的话,嬉笑着说道:“祖母放心,咱们也不是第一回进府了,规矩都懂。更何况,我还小呢,您还是多看着点我哥吧!我可瞧见了,昨日睡前,他可试了好几套衣裳呢!”说完,拉住萧嬷嬷一只手,冲萧举年使了一个飞眼。
“哦?”萧嬷嬷略感惊奇,好奇地看向自家大孙子。
萧举年瞪了弟弟一眼,右手成拳抵在唇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从容地解释道:“祖母别听二郎瞎说,我如今是州府衙门的录事,此去不仅要拜见老夫人,我的上峰也在府内,衣着更得庄重些。”
萧嬷嬷立时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是该如此的。还是你稳重,你呀!”最后一叹是拿手指敲着萧止时的脑门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