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秋是在初九这日见到萧举年的,彼时,她正独自一人抱着手炉在院内晒太阳。李氏怕她吹风再次受凉,千叮咛万嘱咐只允许在外面坐半个时辰。
秦秋躺在主屋门口的摇椅上,李氏临出门前在上面铺了一床旧棉褥,褥子被烘得暖暖的,秦秋躺得极为惬意,抱着手炉舒服地眯着眼,心思又飞到了全家脱籍这件事上。
她原本的打算是靠着立功求刺史大人开恩,毕竟她脑子里装的不仅有泽裳阁的账册,甚至还有刺史府所有的产业明细,只要刺史大人想彻查二房管家以来贪墨的银两,她定能立下头功。至于,与萧举年的亲事……
秦秋双眼一亮,似乎赎身脱籍更容易了!老夫人和大人,总不能让自己顶着府里奴才的身份嫁进萧家吧,就算他们两家同意,朝廷还不同意呢!
秦秋不禁咧嘴傻笑起来,叩门声便是此时响起的。
“有人在家吗?”一个脸生的丫鬟从外面探进半张脸,眼珠子在院内溜了半圈才看见屋檐下晒太阳的秦秋,她显然吃了一惊,脑袋猛地一缩,又退了出去。
秦秋只当是木槿或是府里哪个小姐妹打发人来送东西,她也懒怠动,只含笑答道:“自个儿进屋吧,我是病人,就不起身去迎了。”
话音才落,她家那有些掉漆的院门就被推开了半扇,还是方才那个丫鬟,只手上并未捧着东西。
奇怪,空手来的,莫非是特意打发个人来看她今日可好些?
秦秋狐疑地扫了那人一眼,既是这样,怎不说话?正思索间,从墙外又转出一个人来,先前叩门的丫鬟忙闪身后退,秦秋认出了来人,正要起身,可瞧见对方的脸色,她又躺了回去。
大过年的,上门探病给谁摆脸色呢!再说了,她又不理亏,她哪里晓得她的好孙子为何跟她娘合谋出那主意!没有这婚事,那日她“救”了人,也能全身而退,有这婚事,只是洗脱了萧举年独独救她的嫌疑。可这嫌疑洗或不洗,她也不是很在乎啊!
算了算了,到底是救命恩人的长辈!秦秋心底长叹一口气,换上笑脸,等人走近了才起身行礼,缓声说道:“萧嬷嬷过年好!您来得不巧,我娘和我爹这会儿都在府里当差呢。屋里请!”长辈不在家,要不您改日再来?秦秋嘴上说着,眉眼笑着,心里想着。
“不必了!我也要进府里给老夫人请安,听闻你落水,顺道过来说两句话就走。”萧嬷嬷亦是皮笑肉不笑。
好嘞!秦秋心里乐呵呵地答应一声,抬眼打量来人。啧啧,不愧是和熙堂的老人,又出府住了十来年,瞧瞧这打扮,也是个老封君一样了!那日宴席上的女眷,怕是差不多一半的人,衣着气度都不及这位萧嬷嬷。
萧嬷嬷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就是为着这么个外貌平平无奇的丫头,家里鸡飞狗跳了一整日!从不忤逆自己的孙子,昨日愣是不肯松口。哼,眼前的人有什么好,比木槿差远了!
萧嬷嬷鼻间溢出一声轻嗤,冷声问道:“你跟举年是何时相熟的?”她一问出口,便紧紧地盯着对方,岂料,对方脸上却一丝羞怯也无,仍是刚才那副客客气气的笑脸。
“嬷嬷误会了,我与萧录事不算太熟络,我只是听命办差,在外书房见过萧录事几回。”
萧嬷嬷脸色一沉,秦秋脸上笑意不减。
成!容貌虽比不过,性子还算沉稳。萧嬷嬷继续道:“想必你已听你娘说了,婚事只是权宜之计,我心中早有人选,举年他爹也另有打算,我一会儿就要去见老夫人,自会向老夫人请罪,这门亲事,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呵,唬谁呢!若是萧举年那番说辞,只是当着老夫人和大人的面,反悔还好说,可她听说当时还有个虞夫人和吴夫人在呢!老夫人最好面子,就算萧嬷嬷再有脸面,此事也休想轻易揭过!
秦秋生怕泄出太多笑意,只好垂着眼皮,貌恭色顺地答道:“是,嬷嬷请放心,但凭嬷嬷去老夫人那儿呈明原委。对了,还未谢过萧录事的救命之恩,为免加深误会,我就不登门道谢了,还请嬷嬷转致谢意。”说完,郑重其事地向萧嬷嬷行了一礼。
萧嬷嬷一噎,她心底忽然又不舒服了,怎的,脸上一丝惋惜也无,莫非她还看不上自己孙子?念及此,她越发没好声气,哼道:“阖府上下都已知晓这件事,若是解开了这桩误会,你日后怕是也不好说亲。娶你,你配不上,纳你,倒使得。”
“呵,我哪儿配不上了?”老人家嘛,心里不痛快挤兑她两句,她无所谓,但是羞辱她,可就想多了!秦秋抬眼,眉目间已没了笑意。
“我孙儿是官身,你?”萧嬷嬷一面说着,一面不忘极其轻蔑地上下扫视秦秋一眼,她等着对方气急败坏,孙子不是夸她有气度吗,她倒要看看多沉得住气!
岂料,秦秋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片刻,竟又笑了,道:“怎么?萧嬷嬷也忘了自己的出身了?抑或是,怕萧录事娶了我,旁人想起萧家的出身?萧嬷嬷若是这么介意,自己寻个借口退亲便是,我又没有上赶着要嫁你们萧家。纳我?呵!我若想与人为妾,只怕你们家入不了我的眼!”
秦秋一气说完,还不忘补上数声冷笑,她的行事原则向来是“小杖受、大杖避”,哦,不对,这是对她爹娘,对外人,那向来是“大杖对着打,谁也别想好”。
候在院墙外的萧举年,脸色黑了又黑,他若再耽搁,只怕秦秋能自己想法子搅黄了这门亲事。
“祖母,您不是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吗?误了时辰就不好了。孙儿送您!”
秦秋倒是没料到外面还躲着一人,骤然听见萧举年的声音,她心头闪过一丝慌乱,方才的话似乎有些伤人……不过,伤就伤了,是他们家先起的头。救命之恩是一回事,她好好答谢便是,可这亲事,也不是她死乞白赖上赶着求的,若是萧举年觉得自己言语不善,退亲便是。
这般一想,秦秋的那点子愧疚又没影儿了,她只是略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低头去看自己怀里的手炉。唔,竹编的,街头买的,十文钱一个。萧嬷嬷手里那个倒是挺精致,应当是老夫人赏的。
秦秋以为,萧举年说送人,应当是将人送进和熙堂,万没想到,萧举年只是将人送出院门,目送他祖母二人拐进了刺史府后门,自己又折返回来。
秦秋这下有些傻眼了,呆愣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人。
她的神情落在萧举年眼里,平白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傻气。
萧举年失笑,无奈地摇头一叹,缓步向她走去,在秦秋身前丈外站定,柔声说道:“昨日被我父亲关在家里,没能来看你,你可好些了?手炉可还暖?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添些炭?”说完,递出左手。
鬼使神差地,秦秋将手炉递了过去,讷讷答道:“炭在灶台边上那个豁口瓦缸里。”
萧举年点点头,转身去了,秦秋才自顾自地在摇椅上坐下,发起呆来,直到手炉又回到她手上。
萧举年看出了她的心虚,心里舒服了些,又有几分好笑,半晌才道:“不是要谢我的救命之恩吗?你就这么谢我?茶也不给我倒一杯?”
“哦哦,对!”秦秋慌乱地答应两声,才要起身,忽觉肩膀一沉,一只手按住她,浑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动动嘴就行了,我自己去倒。”
好在,萧举年将她按回椅子上,就撤回了手。
秦秋不可抑制地红了一下脸,忙指了指身后,又指指厨房,道:“待客的茶碗在堂内正中的桌子上,灶上煨着的吊壶里有滚烫的热水。”
萧举年迈步进屋,不一会儿就自己拿了一个茶碗在手,另一手还顺带提了一张圆凳,随意放在秦秋身侧不远处,而后才从容地进厨房倒水去了。
这人在旁人家做客倒是自在,秦秋如是想道。
好一会儿,萧举年才将自己安顿好,捧着茶碗,两腿随意搭着,叹道:“你倒是舒服,这儿晒得果然暖和。”
秦秋这人有个长处,不管多慌,她都只慌一小阵。譬如方才,萧举年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她的心情确是有些复杂,有悸动、有心虚、有紧张,但也只是一瞬,在萧举年给自己倒茶的功夫,秦秋就又把心神稳住了。
此刻,她闹不明白萧举年今日造访的用意,听他这么一叹,她也不接话,只偏过头去看他。
萧举年也转过脸去,四目相对的一瞬,萧举年只得认命地一叹,果然是自己喜欢的姑娘!
秦秋再想不到,竟是萧举年先脸红!
刹时,先前那场口角带来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了。
今日的太阳真是好,身上暖暖的。秦秋嘴角一弯,忽然开口:“为什么?”
萧举年刚含进一口茶,未防这么一问,立时被呛了一口,连连咳了几声,才脸色微红地说:“不为什么,救人是应当的。”
“哦,我是问为什么撒谎骗老夫人和大人。”秦秋唇边笑意略深。
萧举年自然也看到了,他心底的快活泛到脸上,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他亦莞尔,道:“你猜呀!你不是算无遗策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算无遗策了?我若算无遗策,那日就不会落水了!”秦秋白了对方一眼。
萧举年这才又想到正事,忧虑浮上心头,道:“对了,那日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会落水呢?”
秦秋摇头,正要说话之际,院门再次被叩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