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来凝晖轩传话时,秦秋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用力,用力回忆元贞十年的泽裳阁账目往来,外人看来就是她盘腿坐在炕上对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发呆,偶尔嘴唇翕动,但并未发出声音。
凝晖轩的丫鬟都住在正房北面的后罩房里,从东往西按着等级分屋子,最东面的一间是碧霄和青梧的,秦秋和另外三人合住一屋,紧挨着碧霄二人的屋子。自然而然地,木槿路过此处时,透过半开的窗户,一眼就看到了秦秋呆呆的模样。
“你这是在干什么?纳个鞋底神游天外?”木槿在窗前停下,两手支在窗户上,好笑地看着眼前之人。
秦秋想得太入迷了,以至于没听见木槿的声音,这下木槿更好奇了,她算了算时辰,索性脚下方向一错,扭头进了屋子。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直至木槿动手拍了她一下,秦秋才回过神来,木槿的笑脸已经凑到了她眼前。
“木槿姐姐!对不住,我方才在想——”秦秋一面说一面举起手中之物,待看清是鞋底时,她的话噎住了,在想什么呢,想在鞋底上绣一朵花?
秦秋尴尬一笑,反客为主地问道:“木槿姐姐怎么过来了?老夫人可离不得姐姐,多大的事能把姐姐请过来?”
“呵,看来心里想的事不小,还瞒着我是吧?”木槿不在意地一笑,细细打量了秦秋两眼。其实秦秋的外貌并不出众,但是胜在有一种沉稳的气质,让人觉得此人非常可靠。郭氏猜测老夫人不过问家事其实错了,老夫人对家中产业一清二楚,蒋氏生前会将紧要的账册送与老夫人过目,而秦秋和木槿就是两方对账跑腿的人,木槿也是因为那样才与秦秋熟络起来的。
木槿索性在秦秋对面坐下,叹道:“你怕是凝晖轩最清闲的人了!”
秦秋亦笑道:“木槿姐姐,你该不会是替老夫人来清理闲人的吧?可是要把我们打发出去,再进一批新人?”
“呸,想得美!过一阵有你们忙的!”
二人的说笑早惊动了隔壁的碧霄,碧霄闻声赶来,正待张口询问,就见木槿对着她点头,道:“来得正好,正是为你而来。”
“我?”碧霄眼中闪过不解,又露出几分紧张,担心莫非昨日的动静传了出去,惊动了老夫人?
“正是,老夫人寻你回话,还等着呢,走吧。”
碧霄是五岁那年被卖进刺史府的,那年她家里遭了灾、她爹又意外身亡,她娘在她和她兄长之间选择了她兄长。她从和熙堂的三等杂役做起,花了十年时间,因为一手出众的针线活和温柔体贴的性子得了老夫人的青眼,被指派去刘从俭身边伺候。
府里的规矩,丫鬟年满二十五岁则可婚配,她不像旁人有父母谋划,她所能靠的便是老夫人,若是老夫人觉得她在凝晖轩不中用,随意给她配个人,她岂不是永无翻身之日了吗?是以,碧霄近来才会越发心急。如今,刘从俭那儿还没动静,老夫人忽然来传她说话,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碧霄静静地候在和熙堂的小佛堂外面,每日巳时,老夫人都要在小佛堂内念半个时辰的经书,碧霄默默地计算着时辰,不知今日是福是祸。
“木槿!”里面传来老夫人的呼唤。
碧霄转头,身侧之人已经掀帘进去,片刻之后,就见木槿搀着一个满头银丝、周身雍容的老妇人走了出来,碧霄忙跪下行礼。
刘母没有立即叫她起来,而是由着木槿将她扶到暖榻上坐了,喝了一口热茶润嗓子,才缓缓开口:“起来回话吧。”
碧霄忙起身,微垂着眉眼,轻走两步上前,在刘母身前三尺之外站定,两手交叠于身前,屏息凝神等着刘母开口。
刘母微皱着眉头,声音不疾不徐:“我且问你,最近凝晖轩可太平?”
碧霄呼吸一滞,当真是昨日之事吗?!不对,若是如此,老夫人该直接派人去训斥她们了。她微微调整了呼吸,温声答道:“回老夫人的话,依着二夫人的吩咐,近日院中各人都在忙着准备大夫人下月祭奠诸事,并无异样。只是近来诸事繁杂,偶尔有些推诿塞责、拌嘴吵闹的小事,婢子会严加约束众人的。”
“谁问你这个?这些事我自是放心你的!”刘母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急促了起来,“我是问你院里最近可有人作怪?大郎最近可有跟谁亲近?”
“有人作怪?”碧霄有些吃惊,摇头说道,“并无!大人还是跟往常一样,每日都是卯正三刻离府,戌初回府,用过晚膳之后多是在小书房待着,并未亲近什么人。”
“这就怪了!既是这样,好端端地怎又不愿意续弦了?”刘母自顾自地念道。忽然,她又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盯着碧霄,道:“你,大郎究竟收没收你?”
碧霄刹时红了脸,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她答“没有”,老夫人会不会弃了她,若是她撒谎,老夫人先前问“作怪”又是何意,她的脸越来越红,悄悄地抬眼去瞧刘母的神色,令人奇怪的是,刘母眼中多是好奇,并无震怒之色,她心一横,索性支支吾吾地说:“眼下还是大夫人丧期,大人是守礼之人……”这话倒也没错,丧期没做什么是事实,虽然以前也没有什么。
莫非是外面的人?刘母心里兀自猜疑着,她不说话,碧霄也不敢轻易再说话。
此时她的心里在想着另一件事,异样?昨日大人提前归家,还把秦秋叫去小书房算不算异样?她轻轻攥了攥手中的棉帕,抬眼偷觑刘母,见对方仍在凝眉思索,她又犹豫了,只是叫去说话,似乎也不算什么异样,若是这样禀报,老夫人恐怕会觉得她不够得力,况且,秦秋的爹娘可都还是府里管事之人,一件什么都算不得的小事,她若此时提起,似乎也太得罪人了,若是老夫人不计较,她日后可就多了三个敌人。
碧霄这厢转了千百个想头,刘母那厢也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近日,你多留神,若是发现大郎有什么不对劲的,及早来禀报我。”
“是,婢子告退。”还是先按下不表吧,碧霄如是想道。
凝晖轩内,木槿将人带走之后,秦秋又开始发呆了。这回她连鞋样都放下了,抱膝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只眼珠轻转,嘴里偶尔念叨两句,但是声音都极轻极细,旁人根本听不清。
碧霄路过时,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秦秋。若论长相,凝晖轩内当数青梧最为出众,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她又不得不认,青梧的样貌在这府里都是拔尖的,只是性子太过急躁,说话又常常呛人,而自己则是占了这点便宜,让人人都道自己才是这院里的丫鬟之首。撇开自己和青梧两人,二等丫鬟里,就连喜枝和鹊儿都胜过秦秋,所以,为何是秦秋呢?大人昨日为何独独把秦秋唤进小书房呢?
碧霄想得太入神,以至于秦秋回神看了她几眼她都没发现。
秦秋不发一言地看着窗外之人,青梧和碧霄的心思她都知道,人各有志,她对此也并不反感。若是问她对这二人的看法,她倒是觉得青梧不是碧霄的对手,在凝晖轩待了这几年她也看出来了,青梧的确心直嘴快,有些时候说话不那么中听,但是她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藏心思的人其实不太难相处,反倒是碧霄——
碧霄这人,对谁说话永远都和和气气的,在她们这些丫鬟里,碧霄总以凝晖轩第一人自居,秦秋有时觉得好笑,青梧喜欢大人这事藏在心里,碧霄却是处处奔着做姨娘去的,想到昨日的争吵,青梧有句话说对了,碧霄给自己的定位恐怕不是管事大丫鬟,而是这院子的女主人,正因为这样,她才总要体现出自己事事考虑周全,也正因为这样,青梧才总跟她争锋相对。
冬日昼短,转眼就到申时。
碧霄亲自守在凝晖轩院门处,翘首以盼。秦秋则像个即将要给夫子交作业的学生,在屋内来回踱步,满脑子都是元贞十年的账目。
青梧懒洋洋地在廊下逗鸟,见到碧霄的模样,不禁又呛声说道:“我说碧霄姐姐,大人还有一个时辰才下值呢!知道你是这院里第一等贤德人,也不用作出这幅模样吧?”说完,自己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碧霄忍着气,正待回她两句,那个熟悉的人影蓦地就闯进了她的视野里。
“大人回来了!”碧霄迎上前去。
这倒是让青梧愣了一下,手中的鸟食都忘了丢进食架上。
而屋子里的秦秋则是深吸一口气,最后默念三遍“一百两,一百两,一百两”,像要走进贡院的举子似的,激动又紧张地走了出去。
刘从俭并不过多理会前来迎他的碧霄,只轻轻一点头,眼神都未曾多留,就大步流星地往小书房而去,对着在屋檐下站着的秦秋抬手一指,声音干脆又冷冽:“你,随我去书房。”
秦秋能感受到有两道炙热的目光盯着她的后背,她在心里哀叹道,你们别误会啊,我们想要的不一样,我只是想要一百两!
小书房内,秦秋恭敬地问道:“大人,我要在哪里书写?”
刘从俭环顾四周,伸手朝他日常用的书案一指。
秦秋咽了咽唾沫,迟疑着说道:“会不会不妥?”
刘从俭不理她,自己从书架上取了一册书卷,往窗边一坐,头也不抬,冷声说道:“你有一个时辰。”
秦秋也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快步走到书案之后,提笔落下第一行字。
一刻钟之后,门外传来碧霄的声音:“大人,晚饭和茶水点心都已备好,是直接摆饭还是先用些点心?”
刘从俭并不觉得饿,他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看了看书案,又看了看自己,起身走过去,对着秦秋道:“笔给我,你去研磨。”
秦秋立时想通其中关节,二人从善如流地换了位置。
“将热茶和点心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