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的身影在去往后园的方向消失了。又是后园!秦秋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脚下却不停,回凝晖轩取了算盘,又匆忙去厨房端了热茶和点心,折返外书房的路上,竟又远远地瞧见了碧霄,她站在月洞门的这边,那边似乎还有个人,两人像在说话,那人还拉住了碧霄的衣袖。
碧霄这人,别看对谁都笑脸相迎,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实则心思深得很,若她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这般撞上去,她岂不是要恼羞成怒?这种人恼起来指不定会使出什么阴毒手段,眼下哪有那闲功夫去应付她!心里这般想着,秦秋当即闪身躲在一处山石后面,只想着先躲过这起尴尬事。
秦秋躲在暗处,只见远处的碧霄说着话,忽然像羞了似的,将袖子用力一甩,挣脱了对方,却从衣袖中甩出了两条手帕,她也不去捡,翻身就往内院的方向跑。等她跑开了,那月洞门后才闪出一个油头粉面的人来,看装扮倒像是小厮模样,只年纪忒大了,一看便是别人拣剩下不要的老□□,那□□几乎是扑过去捡起地上掉落的手帕,放在鼻尖狠嗅了两下,又痴痴地往碧霄跑去的方向望了两眼,才心满意足地甩手走开了。
两人这番动静,尤其是那小厮的模样和做派,令秦秋看了直犯恶心。若非亲眼所见,秦秋都不知刺史府里还有这等不入流的小厮,二夫人管家可真是够厉害的。不过,碧霄这人心高气傲,又是一心想当姨娘的,怎会跟这样的人拉扯?秦秋盯着碧霄的背影,越看越可疑,忽然,她见对方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秦秋忙往山石后面又躲了躲。
碧霄往后一看,早已没了黄三儿的身影,她这才收起脸上的娇羞和惊慌,嫌恶地擦了两下衣袖,又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两口,才飞快地离了此处。
等两方都消失无踪了,秦秋才踱步出来,她觉着,她大概猜着碧霄想干什么了,和熙堂的消息,碧霄一定知道了,若她猜得没错,碧霄方才“意外”掉落的两块手帕,应是青梧的。
外书房内,萧举年再见到秦秋,已是两刻钟之后了。
“算盘找到了?”萧举年温和地笑着。
秦秋一路都在想着碧霄和青梧的事,见了萧举年才重整思绪,面上重泛起点点笑意,为萧举年斟了一杯热茶,自己则走回书案之后,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萧举年手里端着茶,心里微热,他此时也不再急着往前凑,自己寻了一把椅子坐下,一边喝茶一边暗暗地观察秦秋。
秦秋一触了账本,就容易废寝忘食,不消片刻就沉浸其中,只见她左手翻着账本,右手极其熟稔地拨着算盘,一时皱眉,一时哂笑,偶尔动笔写上几行,浑然忘了书房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萧举年本来是瞧着她有趣,可瞧着瞧着他不觉也入了迷,茶凉了水没了自己也不添上,两眼都看得呆住了。
直至秦秋把第一本账册看完,脸上露出自矜之色,右手将算盘提起又啪嗒一声放下,微微翘着嘴角,道:“萧录事,这本账册我看完了!”秦秋说完就抬头去寻萧举年的身影,眼底透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这是萧举年第一次见秦秋露出这般自得之色,那骄傲的小模样,跟他胞弟每次射覆拔了头筹的自喜之色如出一辙。
萧举年也跟着笑了,眉眼弯弯,神色愈发温和,道:“可看出了什么?”
瞧瞧,萧录事这笑才是笑呢,让人如沐春风,月洞门撞见的那笑简直令人作呕,总算是洗干净眼睛了!秦秋心下一叹,又赶紧将心绪转到正事,道:“这本账册有两处大弊!”
“哪两处?”说话间,萧举年已踱步至秦秋身侧。
“你看,”秦秋将自己方才所书往萧举年眼前一推,同时不忘把账册也扒拉到二人之间,道,“八月,武陵郡延长芷江河堤,在原河堤下游,新挖地基五里,浇筑砂石十万石,按一石砂石一百钱付讫,总共付了一万两,可到了十月,浇筑地面堤坝的时候,又写了费砂石三十万石,这次是按二百钱一石付的,总共付了六万两。”
萧举年点头称是,道:“其实我先前也怀疑过,前后不过隔了一个月,这砂石的价格怎么可能涨了一倍!”
“不只是价格。”秦秋嘴角轻勾,鼻间溢出一声嗤笑。
萧举年一惊,道:“怎么说?”
秦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着书案,萧举年觉得此时的秦秋浑身都在闪着光,她先前总是自称“婢子”,而眼前的她撕破了那一层伪装,那谦卑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骄傲得很,每当立于无人处、站在她的领地,她就像个傲视群雄的君主,而自己才是无意间闯进去的那个卑微的臣下。萧举年的心在震颤,一半是为账册的突破,一半是为眼前之人。
只见秦秋指着账册,声音沉静而肯定:“撇开价格不说,这砂石的用量有问题。若是修河堤,砂石的用量,地面大概是地基的两倍,按账册记的,新修五里,地上和地下最多一起耗费砂石三十万石。”
“什么?你是说——”萧举年瞪大了眼睛。
“没错。”秦秋点头,道,“这里昧下了十万石砂石的银两。不管怎么算,也不管八月的浇筑是真是假,我可以肯定,这砂石所耗费的七万两,有四万两都进了私囊。”
萧举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右手的青筋都浮了上来,咬着牙骂道:“他们竟敢如此黑心!”
秦秋继续说道:“除了砂石,还有清理河道淤泥的工钱……”
等秦秋说完,萧举年眼底的敬佩之情已经满溢出来,他情不自禁地对着秦秋拱手行了一礼,道:“秦姑娘真是查账的好手,萧某满心佩服!”
他这般郑重的礼节,反倒让秦秋有些不好意思,她忙侧身一躲,道:“不敢受萧录事的礼,这都是我分内事。”
萧举年眼角眉梢都是暖意,笑道:“不过,萧某有一事好奇,秦姑娘如何得知修河道要用的砂石比例的?”
“唔,书上看的。”
“你还看修河道的书?”这下萧举年更惊讶了。
两人相处了大半天,又说了许多的话,秦秋此时也没有那么多戒备,只是轻笑一声,反问道:“怎么,萧录事觉得我不够资格看修河道的书吗?”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萧某绝无此意!”萧举年连连摆手,慌忙解释,“只是世人爱看理治之书者甚少,我是惊讶于一个闺阁女子竟也能涉猎如此之广。”
秦秋笑道:“大人抬举了,我一个奴婢,不过是先前夫人在世时,有幸常在书房伺候,夫人的嫁妆里书籍甚多,我偶尔偷闲时,能接触什么便看什么罢了,谈不上什么涉猎不涉猎的。”
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的,这句话在萧举年喉间滚了又滚,他欲言又止,生怕说得不好反而显得自己造次。落在秦秋眼里,就见这位萧录事喉结动了又动,就是不说话。
秦秋疑惑,猛然醒悟,笑道:“瞧我,午膳时辰都过了,竟忘了给大人摆饭。大人稍等,我去去就来。”
秦秋赶到厨房时,灶上果然只剩残羹冷炙,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怎么办,让这位萧录事再吃些糕点?正苦恼之际,一只宽厚的大手猛地拍在她后背,与之而来的是热情的一嗓子:“秋丫头,怎才来!”
“六婶!”秦秋激动地转过身来,她第一次想抱住六婶。
六婶呵呵笑了,抓着她的手就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灶台走,嘴里念叨着:“你呀,先前来说外书房有客,是州府衙门的人,也不说在不在府里用膳,也不说几个人,我呢,就按三个人给留的饭菜,你看看,可够?”
“够了够了!”秦秋抱住六婶的胳膊,一个劲地点头,道,“是我忙忘了,手头的活忙完了才想起萧录事还没吃饭。”
“哟,是萧家那小子啊!那敢情好!来来来,我来装盒。你吃了吗?”六婶问着话,手上功夫不停,不知从哪扒拉出一个漆盒,麻利地往里塞盘子。
秦秋随手拈了一个馍馍,撕下一块往嘴里塞,道:“还没呢,我先送饭去外书房。”
六婶手一顿,嗔道:“傻孩子,你去那儿吃,掀开那个蒸笼,那是我留的饭。我替你送饭去外书房。”
秦秋也确实饿了,眼珠一转,这么处置似乎也妥当,便从善如流地走开了。
萧举年在外书房,自己往炭盆里添好炭,又续上茶水,坐在椅子上只觉心头暖暖的,不时往门口张望一眼,心道,等候,似乎也不是什么难熬的事。唔,等刺史大人例外。
“萧家小子,给你送饭来了。”六婶的笑脸出现在门口。
萧举年心下一咯噔,等候,似乎也是常出意外的事。
等秦秋自己填饱肚子又是两刻钟之后了,离开厨房时,她还不忘提上一壶热水。又一次路过通往后园的月洞门时,恰巧几个小厮躲在矮墙后面蹲着晒太阳,几人的声音不免再次传进了她耳朵里——
“方才,黄三儿那小人猖狂样,你们瞧见了吗?呸!真不要脸!竟然敢说青梧姐姐看上了他!他也不撒泡尿照照,真恶心!”
“就是!青梧姐姐仙女似的模样,看上他?真是笑死个人!”
“诶诶,可是,你们看到了吗,他掏出的那两块帕子,像是里头几个姐姐日常用的式样。”
“那指不定是他偷的呢!”
秦秋的脚步慢了下来,果然,她所料不差,鹊儿说的话,木槿说的话,她先前撞见的事,此时都串在一起,碧霄的歹毒让她打了个寒噤。
“秋丫头!”六婶迎面而来,抬了抬手,示意秦秋看她手里,笑眯眯地说道,“怎么发愣呢?放心吧,书房那儿我都收拾好了,你好好当差。”
六婶走了,矮墙那边也安静了,秦秋心内一叹,脚下似比先前重了许多。
书案后面,秦秋翻开了另一本账册,只是这次,她再难浑然忘我,脑子里一时是“闲事莫管,闲事莫管”,一时是木槿笑吟吟地来找她,提醒她当心,她于木槿不也是闲事一件吗?
秦秋的一举一动皆落在萧举年眼里,他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莫非是累了?萧举年暗忖道。忽然,他心念一动,又想道,这账册倒也不用急在今日看完,若今日看不完,明日自己不就可以再来吗?若明日看不完,不就还有后日?
思及此,萧举年忙紧走两步上前,温和地笑说道:“你是不是累了?我想着,今日足够向刺史大人交差了,要不我先回衙门,你先歇着,我明日再来。”
秦秋看着眼前的笑脸,只看到萧举年的嘴唇开开合合,却完全没有听进去一个字,终于,她搁下手中之物,长长一叹,一脸严肃地说道:“萧录事,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1.□□是hama(癞蛤蟆那个hama),我不知道为啥□□被屏蔽
2.关于萧举年那段心里描述,《春风》那本书的女孩,骄傲都有家世支撑,有些人幸运,生来就能骄傲,可这本我想写底层的普通人,想写一个女主,希望她即使普通,即使是为了生活披上谦卑柔顺的外衣,但永不舍弃内心的骄傲,在属于自己的领域,永远像盛开的昂着头的玫瑰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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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