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贞锦垂眸跪在太极殿上,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太极殿内寂静无声,高高的穹顶之下,一身孝服的武贞锦显得越发渺小。
屋内除了熏香炉中飘出缕缕青烟,和被风不时吹动的帷幔,再也没有任何晃动的人或物。
守在柱子旁的太监们个个低头注视着地面,虽是活人,却比死人的身子更加僵直。他们深知,皇贵妃薨了,陛下心情不好,稍不留心,只怕他们性命难保。
老皇帝倚在龙椅上睡得正香,全然没有要醒的意思。
武贞锦今日跪了三四个时辰,身子早就酸疼不已,可是她不知老皇帝想如何发难,只得继续挺直背脊,尽量不让他抓住任何把柄。
“累吗?”周莹雪听见正殿高堂之上,老皇帝漫不经心地问。
“能得此机会拜见陛下,是民女的荣幸。”
老皇帝在陈公公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堂下恭敬的武贞锦:“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朕该赏你。”
武贞锦匆忙叩拜,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声音清亮:“民女愧不敢当。”
老皇帝自皇位之上起身,在高堂之上来回踱步:“你是聪明孩子,你该懂朕的意思。”
武贞锦懂,可是她不想懂,也不愿懂。
“贞锦愚钝,不明白陛下深意,请陛下责罚。”
老皇帝知道武贞锦此刻仍心有芥蒂,强逼之下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摆手让她下去:“无妨,这恩赏的机会朕给你留着,待你想通了再来找朕。”
武贞锦握着绢帕,疾步走出太极殿。赤玖见小姐脚步虚浮,忙上前搀扶:“小姐,您没事吧?”
武贞锦双腿麻痹,自是很不好受,陈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十分机灵,将武贞锦搀扶至鎏金轿辇上,谄媚道:“陛下吩咐过,姑娘身子弱,不宜长久在流华宫守灵。陛下特许姑娘回宫休息,丧仪全程不必参与。”
“劳公公传旨,赤玖。”
武贞锦抬手示意赤玖给公公赏银,可那小公公根本不敢接,反倒跪在地上恭送轿辇离开。
武贞锦坐在鎏金轿辇上,宫道之中的婢女与太监见了轿辇,无不战战兢兢的匆匆跪拜。
武贞锦实在厌烦,命人落轿,找了处偏僻的小路步行回宫,刚走到荷花池旁,就听见假山中有几个人气喘吁吁的锤打着什么,武贞锦自知不该多管闲事,可她隐约看见那个趴在地上的人腿上绑着赤玖做的盐袋。
武贞锦和赤玖皆猜到了那被打的人是谁,赤玖见小姐给她眼色,立马上前呵斥:“宫中禁地,何人在此造次?”
那些人本就奉旨斩草除根,因此见有不长眼的宫女前来搅扰,皆动了杀心,两人撸着袖子凶神恶煞的冲出假山,刚想叫嚣,就见武贞锦站在山石之上,面色不郁。
常在御前行走之人,如何不知武姑娘得陛下青眼,皆惊慌下拜:“拜见武姑娘,姑娘万安。”
里面得人听见动静,小跑着冲出来行礼,口中不住道歉:“惊扰了姑娘,小的们罪该万死!”
武贞锦全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绕过他们走到假山之中,见老公公气息微弱,她自袖中找出保命丸药,喂他服食,勉强吊住他的性命。
“他犯下何事,诸位要如此动怒?”
那些侍卫本就是暗中替陛下干些脏活,如今被武姑娘撞破,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姑娘,这......”
武贞锦也知道,姑母枉死,流华宫中的宫人知晓太多秘辛,自是要被灭口的。可是公公的脸太肖似她的义父,她不忍看他命丧黄泉。
“我自进宫以来,因身边无可用之人,一直处处受限。不知诸位可否卖我一个薄面,留这公公一条性命,让他来我宫中帮我干些杂活。”
众位侍卫今天本就是为灭口而来,此刻假山之中也躺着十数具尸首,若武姑娘宣扬出去,陛下只怕会怪罪他们办事不利。
“武姑娘,这宫人犯了大错,又是个瘸子,恐怕很难伺候好主子。不如奴才帮您将缺少宫人伺候的事情回禀陈公公,陈公公定会为您指派更得力的宫人伺候。”
“你这是在拒绝我?”
众人见武贞锦双眼微眯、面色渐沉,似是将要动怒,皆噤若寒蝉,还是年长的侍卫见多识广,主动回话:“姑娘需要他伺候,这是他这个做奴才的福气,小的们绝不敢干预。只是劳烦姑娘莫要让他出现在人前,以免引陛下不悦。”
武贞锦主仆二人抬不动老公公,这群侍卫还亲自帮她们将人抬到了太医院。太医院见人是武贞锦送来的,看在院首许俊勉的薄面,联合医治好了老太监的伤,还找了间下房让他养病,直到痊愈为止。
韩聿自清晨出去,一连四十九日未归,他身为皇子,母妃崩逝,在灵前鞍前马后、恪守礼仪,直到出殡那日亲自护送皇贵妃棺椁葬入景陵,这才得以松懈片刻。
刚从景陵出来,韩聿便快马加鞭的朝宫中赶去。
武贞锦这些日子一直被困在宫中,除了皇孙能不时来她宫里坐坐,其余人等皆不准入内。老皇帝知道武贞锦耐得住性子,可不知她如此沉得住气,过去一个多月依然不肯开口求饶。
老皇帝病情愈演愈烈,他自知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不免有些心急:“她还是每日读书,不曾吵嚷着要出宫门?”
陈公公察觉出陛下心烦,忙递上茶杯助他消气:“陛下喝些茶润润喉。武姑娘是好性子的,陛下当初不正是看重她这一点吗?”
“换做往日抻上一抻倒是能助她磨磨脾性,只是许家最近一直闹着送太子妃的嫡妹入宫照料元辰。”
老皇帝的话并未说完,陈公公便对陛下并未宣之于口的心思猜出个七八分。
当年陛下初登大宝,许家在后方出钱出力,若无许家这样的世家驰援,登基之事只怕要再拖上几年。当初许家与陛下约定,太子废掉发妻,改立许家长女为太子妃,且要尊太子妃的嫡子为皇孙,承继皇位。
陛下受人制约本就不悦,待皇位坐稳,江山稳固之时,便有斩草除根之心,可偏偏太子子嗣单薄,膝下只有太子妃诞下的嫡子。太子还没来得及开枝散叶,便命丧黄泉。
皇孙年幼,对太子妃格外依恋,陛下不得不顾及着皇孙,没有对许家大开杀戒。后来陛下怕许家教坏皇孙,将皇孙接到宫中亲自教养,倾注所有心血,只盼望太子唯一的独苗乃栋梁之材,能顶起一国之君的重担。
如今皇孙已在陛下身边生活五年,这五年间,无论太子妃和许家如何恳求,陛下都不肯让他们见皇孙一眼,直到前几日确认皇孙对母妃记忆浅淡,转头对武贞锦生出眷恋之情,陛下才利落的处理太子妃。
太子妃横死虽有几分可怜,可她也并非全然无辜。
当年太子身边姬妾成群,却一直无所出,早些年府中还能有几个有孕的,不过不是没有留住,就是生下来没过几年便早早夭折。陛下十分关心太子子息,数次命人为太子诊脉,却一直查不出原因。
直到陛下前几日命人暗中搜查许家,才发现蛛丝马迹,是许家为了保证皇嗣出自许家血脉,在太子妃诞下皇孙后给了太子暗中下了绝嗣药。不仅如此,早些年太子府中侥幸诞下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太子妃陆续用手段除掉的。
陛下手握证据,早就想将许家一网打尽,只是许家这么多年树大根深,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尚且需要些时日梳理,这才引而不发。
太子妃暴毙,许家自是察觉出蛛丝马迹,可近二十年的筹划,他们怎能甘心前功尽弃,自是要再利用自己女儿进宫搏上一搏。
“陛下,许家不过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日。”陈公公将丸药从盒中拿出一粒,为老皇帝递上人参汤,“陛下,刘仙人新炼制的丸药,您试试?”
老皇帝自从身体出现亏空,便一直求仙问药,如今久不见疗效,还身子大不如前,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
“都是些唬人的玩意儿,将宫中的那群道士拖出去斩了。”
老皇帝的话说得轻巧,宫中几十个道士的性命却终结于今日。
“听说武贞锦的表嫂有身孕了?”
陈公公见惯了老皇帝的草菅人命,此刻依旧平静如常:“奴才听说已经有五个月了。”
老皇帝似是想到什么开心事,吩咐道:“她在宫中久不见亲人,定是十分想念,还是得找些家人来陪她解闷。让家人劝上一劝,她自会想清楚。”
武贞锦不知老皇帝要对陈家动手,她虽日日看上去老神在在,实则却苦于无破局之力。
她与韩聿的力量太过微弱,想要全身而退,实在是天方夜谭。
深夜武贞锦握着棋子举棋不定,韩聿自房梁缓缓而下,坐在她面前,手执白子,一子盘活整盘棋局:“心若不定,还是莫要入局。”